一次,毛哥查了一個賣麻花、油餑餑的老大爺,老大爺姓許。是毛哥管區的常客。毛哥警告了他好幾次,不要把三輪紮在馬路牙子邊兒,許大爺從來哈哈地笑著。一邊笑一邊往裏抬車。這次實在不行了,毛哥警告了有二十次,許大爺仍然該怎麼樣怎麼樣。毛哥說:“這次得罰款。”
“罰多少?我這一袋9塊錢,一袋掙1塊錢……”
“真不行了。按國家規定,必須得罰了。不是我要罰你……”
“毛隊長啊……”
“我不是隊長,就是小毛……”
“我這一袋賣出9塊錢,一袋掙1塊……”
“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罰500塊錢。我也沒辦法。您是了解我的。”
毛哥說著,警惕地環顧四周,他怕不明真相的正義群眾圍上來。邢頭兒正坐在車上愣神,幾個同事也在幾條街外,這時候出事自己一點轍也沒有。毛哥也討厭那些城管裏的敗類,一腳把人的攤子踢翻在地,張口閉口都是“國家說”,夏天西瓜爛了一地,瓜農捧著碎片哭,孩子在一邊陰著臉、瞪著眼,咬牙切齒。那些滾了一地的紅瓤子多像凝固的血塊。毛哥忙收起走散的思維,回到許大爺身上。
“500塊,國家有文兒。我可以給您念念,您也可以自己查。”
“9塊錢1袋……”
“我知道。真的不行。您也體諒我。”
許大爺濁歎一聲。把圍裙解開,顫著手往棉襖裏摸。毛哥不時地看著周圍,警惕著身邊正義的氣息。他的製服太紮眼,是最好的練刀的靶子。他朝邢頭兒那邊焦急地望著,邢頭兒堆在車裏無動於衷。聽說他女兒談戀愛了,這幾天正煩著。
“這是500。你點一下。”
毛哥把本子夾在腋下,把錢捧過來。
“許大爺,你的眼治了沒有?”
“咳。哪裏顧得上啊。一袋9塊,一袋賺1塊錢。”
“你來北京有多少年了?”
“四年了。現在可以交房租了。當初想得好好的,來這裏邊掙錢邊治病。現在剛剛能交房租。”
“這是找您的100,您給了我600。下次可不準再把車紮到這兒了。我都警告您二十多次了。這次非得罰了,要不然領導就不幹了。”
“我懂我懂。毛隊長你挺好的。不怪你。下次我不這樣了。”
毛哥告別了許大爺,飄著腳步往車那邊走。蝙蝠俠?超人?夜魔俠?——城管才是都市真正的遊魂。老邢看毛哥回來了,屁股往裏頭挪了挪。擺正了姿勢,繼續惆悵著。毛哥沒和他搭話,找水杯咕咚咕咚灌了幾口下去,熱水燙的他直捶自己的前胸。
“老許頭……下次不準再幫他了。”老邢沒往這邊看,聲音仿佛從天津飄過來一樣。
“這是400塊錢罰款。”
老邢接過錢,收拾起來。
“100,我墊了。”
老邢伸個懶腰,把滿車的惆悵都折疊起來。
“走,今天別住單位了,晚上去我那兒吃飯。”
“是。領導。”
四
毛哥失明了。被打的。老邢殉職了。事情一點不複雜,他和老邢都沒覺得圍觀群眾要有什麼大動作,正拾掇著要走,忽然殺出來天兵天將。一分鍾不到的時間,老邢的血就把街頭染紅了,圍觀者一哄而散,汽車喇叭不耐煩地叫著。“活該!”“死得好!”……老邢的心跳聲越來越響,震的毛哥耳朵疼,毛哥同時也倒在血泊裏。但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可憐。這座城市反倒死了一樣安靜,隻有老邢的心髒在撕裂般怪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