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我心如泥(10)(1 / 3)

毛哥從學校畢業的時候,最大的理想是當個城管。

這不是諷刺,諷刺自來不是貧賤人玩得起的,毛哥是貧賤人,要活著。毛哥是8歲那年隨父親來的北京,母親說著要跟來,臨了沒能上火車。哭著喊著從站台奔回去,紮進人群很快不見,留在毛哥腦子裏的母親是一把電線一樣的頭發。

毛哥和老毛剛到北京的時候,老毛在工地打短工,爺倆擠在工棚裏一張窄窄的木板上。毛哥沒地方去,他沒法辦入學。奇怪的是,隻有毛哥沒地方去,同來的一幫小子都一個一個從毛哥的視線裏消失。有些據說是上學了,有些隨老子各處幹活。

毛哥8歲,8歲時候的你在幹什麼?我是記不得了,就知道是二年級。從來沒想過不上學我的生活會怎樣,父母、社會也沒給我任何猜想的孔隙。7歲不到,就被哄著走進學校。入校的第一天找不到廁所,尿褲子了。

毛哥8歲,8歲的毛哥在父親幹活的工棚裏待著。後來也敢出去走走。剛開始是工地。從攪拌機那兒走到石灰坑那兒,幾乎消耗掉毛哥全部的好奇心。日子稍微久一點,毛哥的好奇心又坐回來。他開始收集工地附近的植物,每天捧一大捆,“栽”在工棚後麵半截的磚牆邊。毛哥很快了解了這座大城市所有的植物,沒有他在鄉下的多,也沒有味道,無論是香味還是苦味。

9歲,毛哥的第一件使命是去取信。取爺爺奶奶寄來的信。他和父親輾轉了很多地方,大多是工地,工地還好點。工地離城市近,毛哥可以躲在鐵門裏頭聽鐵門外麵的呼嘯聲。毛哥最討厭住在洗頭房,父親曾受雇於城郊的洗頭房,再走幾步就是北京的農村。洗頭房有股惡心的味道,是人的頭發拌著劣質洗發水的味道。他和父親和衣而眠在洗頭房的地上,夜裏常有頭發吹進他嘴裏和鼻子裏。

哦,對了,說取信的事。毛哥被父親派去三條街之外的郵局取信。工地附近有很多郵局,老毛讓爺爺奶奶把信寄到那裏。毛哥問父親:為什麼不打電話?滿大街的人都在用電話,工地裏的叔叔伯伯也用電話。老毛摸著毛哥的頭: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到什麼時候?再問。老毛就不搭理他了。毛哥去取信,報出老毛的名字,很順利地取到。郵局的姐姐態度很好,比工地裏的人態度好得多。毛哥在心裏預備的一套答話沒用上,他也是謝了謝。

毛哥捏著信往回走,突然他有一個想法。他想四處走走。毛哥和老毛到北京的這兩年遊擊隊似的,仿佛哪裏都去過——城裏城外、胡同大馬路、南城北城。坐的都是汽車。這一點不吹牛!老毛的活兒都是介紹來的,這一攤兒散了,運氣好趕上另一攤兒要人。另一攤兒就派卡車把他們接過去。還有的叔叔伯伯是坐大客車來的。他們去過很多地方,但所有的地方在毛哥腦海裏就是一串上下行李、來回趕腳的聲音。毛哥9歲的時候已經有安下心過日子的打算,8歲的時候他還愛搬來搬去的。

嗯,四處走走。毛哥捏著信東張西望,他聽說過北京有地鐵。地鐵有什麼了不起,我就是坐“地鐵”來的,還以為北京有“天鐵”呢。那就去看看地鐵。毛哥在老家讀過一年書,親戚來串門什麼的也和縣裏讀書的孩子切磋過,毛哥一點不傻,書讀的很漂亮。可畢竟就這一年,不足以在北京找路。北京的路牌上首先是英語,然後才中文,英語寫得恨不得比中國字還大!

折回郵局,毛哥排隊等著。過了半個小時。

“您有什麼需要?”毛哥瞪大了眼睛,他以為那個姐姐還認識他。

“同學,有什麼事嗎?”看來她忘了毛哥是誰,但態度依然良好。

“地鐵在哪裏?”毛哥問。

“哦,地鐵……”

“謝謝!謝謝!”毛哥逃命似的往郵局外邊撤,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跑得這麼慌張。明明一個字也沒記住。他不敢再問。

毛哥回工地了。這條路絕錯不了。回去的路上他有意走得慢一些,東張西望,想看到“地鐵”兩個字。這兩個字毛哥認得,不僅認得,他還會寫。毛哥哪裏知道北京的地鐵標誌是畫出來的——一個歪寫的“D”字,白線條、藍牌牌。毛哥的心髒咚咚地跳著,自己聽得一清二楚。他不知道為什麼要緊張,他又沒做錯什麼。

晚上,父親吃過飯回來。先把毛哥的飯遞給他,又搬一張空床挪到工棚的暗角裏。床很笨重,鋼鐵的角在地上鋸出刺耳的聲音。

“老毛,管那幹啥?又不耽誤。”

“是啊,瞎一盞燈又無所謂。”

……

老毛爬上床,暗角上空吊著一隻啞掉的燈泡。老毛喊毛哥把床上的東西遞給他,毛哥一手端著碗,一手往後摸。碗放在腳邊,把一個小盒子遞給父親。老毛接過來,剝了盒子。噢,是一隻燈泡!老毛很快把那個暗角點亮了。他偷學過電工,何況這點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