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我心如泥(12)(3 / 3)

大學畢業後,第一件事是回老家住幾天。說得闊氣極了是“幾天”,至多就是兩個晚上,還要回北京去忙——隔著一千多裏地,不重要的事也頗覺得是件事。道別是難過的,扶著車窗,像小時候一樣,把沿途的每一處景物都塞進記憶的拉杆箱裏,拖著它瀟灑地從光亮的花崗岩地板上走過,道一聲:“我遠行去了。”是啊。這迷人的遠行——多少年來任你拘禁我的心。以至於回家的步伐都不再自然,隻有離別的時候一樣可聽屋後池塘裏沙啞的蛙鳴。薩特說:“回憶是熟悉而回不去的地方。”我隨身攜帶的拉杆箱多像一個黑洞,我在這邊製造星空,它在那裏熄滅篝火,箱底剩下的隻有“匆匆”。

大學畢業後最想做的事就是在老家的老房子裏坐一坐,去村頭上辨認下祖墳,同從未謀麵、或業已淡出腦際的先人交待一下——“我回來了”,這句話遞出去,周圍的草木在無風的大太陽底下笑著搖晃花白的頭。今年老家幹旱,往山裏走沒有流水伴在道旁,林子越深越要涼爽,尤其入夜,可教我忘了不遠處的城市存滿了令當代人驕傲的文明成果。這黃乎乎的燈泡、時刻擾在耳邊的蚊蠅、不知名目的野菜、並不甘甜卻有幾分酸澀的泉水……在並不遙遠的文明附近圍出一片幽靜、又不枯寂的地方,沒有肥胖的兒童在這裏嚎叫、沒有白胖的列車從這裏裁過、沒有嗑瓜子的聲音、邊抽煙邊講手機的聲音……我們中有多少人專注於吸引別人,而幹幹淨淨地跑丟了自己?內心貧瘠而感到自己無用,致使我們抓住英雄主義死死不放。——隻有那些幸運地擁有鄉下老家的人,能在文明的鏟車光顧家鄉以前對世上所有的英雄主義嗤之以鼻,對著那些樹、那些嶄新或破敗的石碑、那些廢窯、那些斷橋,英雄通通可以閉嘴——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我並不認識我自己,英雄們看不見我,隻有它們替我記得。

大學這四年過得實在很快很快,而這生活速速地向前是可以想見的,想見不到的是在我布滿了“匆匆”的箱底沒給回憶留多少空間,仿佛等著我繼續拋擲“匆匆”下去。希望我在人生的道路合攏之時,不要夾著這隻空箱子長眠,目前它唯一的分量來自我心底有愛。愛什麼?愛多久?我實在討厭城市。城市裏隻有傻瓜,鄉下起碼有泥土。

大學這四年,我的箱底還剩一件白衣。那是我的初戀。嗬嗬。有一天她拉我去逛商店,我坐在沙發上,看她從試衣間蹁躚地飛出來,身穿一件白衣。美極了。店員陰陽怪氣地說:“昨天不是試了嗎?今天還試幹嗎!”她怯怯地嘀咕著:“我想讓他看看嘛。”那件白衣在我的腦海裏飄了四年,像一片不會融化的雪花。我愚蠢地等著在雪地裏留一串腳印,卻不知這樣的雪在生命裏是僅此一次的,我過路紅塵時沾染得肮髒的鞋底,哪裏可以在這樣的雪上搏一點痕跡?為什麼我沒拿出當時身上所有的錢為她留下那件白衣,哪怕吃一個月的饅頭鹹菜也好?我拎著她的手走出去,店員陰陽怪氣的談話打在我們的後背上。在最美好的時光,我遇見一個最美好的人。日後無論如何富有,哪裏去買這件白衣?無論如何貧窮,哪裏去複製那一刻的窘迫?

我必須感謝這一切,無論這感謝聽上去多麼虛偽。這些年我可能並不快樂,但我並未懷疑:希望絕不會與我同死,它是在於將來的。不管以什麼代價,我都要相信下去。世界未必在個別人信念的鼓舞下更好,卻一定在眾生的立定不舞裏歡聲黯淡。

列車將出河南界,身邊的火爐開始焚燒食物,山那邊的秋天也許霜重鼓寒。

寫於鄭州-北京西的D136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