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成這寧靜的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在對我的刻骨仇恨中,迫害我的人反而因為他們的敵意而忽略了一計。他們錯誤地以為隻有一下子把最厲害的迫害加到我的頭上,才能給我致命的打擊。如果他們狡猾地給我留點希望,那麼我就會依然在他們的掌握之中,他們還可以設個圈套,使我成為他們的掌中玩物,並且隨後使我的希望落空而再次折磨我,這才能達到刺痛、折磨我的目的。但是,他們提前施展了所有的計謀。他們一旦把我逼得無路可退,那他們迫害我的招法也就中止了。他們對我劈頭蓋臉地誹謗、貶低、嘲笑和汙辱是不會有所緩和的,但也無法再有所增加。他們如此急切地要將我推向苦難的頂峰。於是,人間的全部力量在地獄的一切詭計的助威下,使我遭受的苦難達到了極致,但也到了盡頭,肉體的痛苦不僅不能增加我的苦楚,反而使我得到了消遣。它們使我在高聲叫喊時,把呻吟忘卻。肉體的痛苦或許會暫時平息我的心碎。
既然已無力再改變這一切,那我就能泰然麵對了,已不再懼怕什麼?既然他們已不能再左右我的處境,他們就不能再引起我的恐慌。他們已使我永遠脫離了不安和恐懼,這我得感謝他們。現實的痛苦對我的作用已不大。我輕鬆地忍受我感覺到的痛苦,而不必擔心會有新的苦難再降臨到我的頭上。我受了驚嚇的想象力將這樣的痛苦交織起來,反複端詳,推而廣之,擴而大之。期待痛苦比感受痛苦使我更加惶恐不安,而且對我來說,威脅比打擊更可怕。期待的痛苦一旦來臨,事實就失去了籠罩在它們身上的想象成分,暴露了它們的最後麵目。於是,我發現它們比我想象的要輕得多,我禁不住長籲一口氣,放下心來,享受這已經到來的痛楚。在這種情況下,我超脫了所有新的恐懼和對希望的焦慮,單憑習慣的力量就足以使我能日益忍受不能變得更糟的處境,隨著這一次次迫害的到來,我的感覺已漸漸變得麻木、遲鈍,對此他們已無辦法應對。這就是我的迫害者在毫無節製地施展他們的充滿敵意的招數時給我帶來的好處。現在他們的支配權已對我毫無意義,我可以傲然麵對他們了。
創造的歡樂
羅曼·羅蘭
他這麼說著,因為他明明知道暴風雨快來了。
所謂打雷,他要它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發生,就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發生。但在高處更比較容易觸發,有些地方、有些靈魂竟是雷雨的倉庫:它們會製造雷雨,在天上把所有的雷雨吸引過來。一年之中有幾個月是陣雨的季節。同樣,一生之中有些年齡特別富於電力,使霹靂的爆發即使不能隨心所欲,至少也能如期而至。
整個的人都很緊張。雷雨一天一天地醞釀著。白茫茫的天上布滿著灼熱的雲,沒有一絲風,凝集不動的空氣在發酵,似乎沸騰了。大地寂靜無聲,麻痹了。雲裏在發燒,嗡嗡地響著;整個大地等著那愈積愈厚的力爆發,等著那重甸甸的高舉著的錘子打在烏雲上麵。又大又熱的陰影移過,一陣火辣辣的風吹過;神經像樹葉般發抖……隨後又是一片靜寂,天空繼續醞釀著雷電。
在這樣的等待期間,自有一種悲愴而痛快的感覺。雖然你受著壓迫,渾身難過,可是你感覺到血管裏頭有的是燒著整個宇宙的烈火。陶醉的靈魂在鍋爐裏沸騰,像埋在酒桶裏的葡萄。千千萬萬的生與死的種子都在心中活動,結果會產生些什麼來呢?……像一個孕婦似的,你的心不聲不響地看著自己,焦急地聽著髒腑的顫動,想道:“我會生下些什麼來呢?”
有時不免空等一場。聚集的烏雲四處散去,沒有爆發;你驚醒過來,腦袋昏昏沉沉,疲倦,失望,煩躁,說不出的懊惱。但這陣雨早晚要來的,隻不過是延期而已;要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它爆發得越遲,來勢就越猛烈……
瞧,它不是來了嗎?烏雲從生命的各個隱蔽的部分升起。一堆堆藍得發黑的東西,不時給狂暴的閃電撕破一下;它們從四麵八方飛馳來包圍心靈,那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繚亂;爾後,它們把光明熄滅了,突然之間從窒息的天空直撲下來,那真是如醉若狂的時刻!……奮激達於極點的元素,平時被自然界的規律——維持精神的平衡而使萬物得以生存的規律——幽禁在牢籠裏的,這時可突圍而出,在你意識消滅的時候統治一切,顯得巨大無比,而且沒有人能說明它的奧妙。你痛苦至極,你不再向往於生命,隻等著死亡來解放了……
而突然之間,電光閃耀!
克利斯朵夫快樂得狂叫了。
歡樂,歡樂得如醉如狂,好比一顆太陽,照耀著一切現在的與未來的成就,創造的歡樂,神明的歡樂!唯有創造才是歡樂,唯有創造的生靈才是生靈,其餘的盡是與生命無關而在地下飄浮的影子。
人生所有的歡樂是創造的歡樂:愛情,天才,行動——全都是靠創造這一團烈火迸射出來的。即便是那些在巨大的火焰旁邊沒有地位的野心家、自私的人、一事無成的浪子,也想借一點黯淡的光輝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