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為官之典則(1 / 1)

範曾

450年前的江蘇南通,是一個小縣城,它決沒有通都大邑的繁華,民性淳厚,質樸而善良。在城北有一條護城河,信宿漁人,點點漁火,平添了它平靜中的詩意。

然而,在南通卻有一個以詩文傳家、名彪國中的大詩文世家,這就是近代研究清詩第一人錢仲聯先生所謂的:“清代惜抱大桐城古文之派,以迄今日厥傳未絕,以言詩歌則南通範氏,其世執吟壇牛耳者哉。”“南通範氏既高居詩界昆侖之巔,其一家之述業撰則,又不止於詩也。”(《南通範氏詩文世家》

第一卷序,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7月第一版)錢仲聯先生固文壇之司命,其所點評,重比鼎鼐。

範氏世以清貧廉潔傳家,居停於南通天寧寺角四步井。尋常巷陌,斜陽草樹,瓦屋幾間而已。同光年間先曾祖範伯子當世先生曾有詩雲:“人言詩必窮而工,知窮工詩詩工窮。我窮遂無地可入,我詩遂有天能通。”他知道清貧並不會阻止詩人高華的品性與天地精神相往還,正孔子所謂:“君子固窮”,堅守著自己心靈神聖的境域。

範伯子,固清同治、光緒朝詩壇之巨擘,《清史》主撰人戴逸先生對範伯子先生推重有加,特設有範伯子先生卷。

範伯子於科場屢試不售,遂絕仕途之念,乃以其睿智與博學課督其弟範鍾和範鎧。範鍾以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入進士,曾任河南鹿邑縣令,勤政勞累,卒於任上,生後瀟條,無任何積蓄,可謂兩袖清風,以清正廉潔聞於郡縣。既歿,傾城哀悼。其弟範鎧,以清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為舉人拔貢,光緒二十四年以朝考一等授用知縣簽發山東,曾任山東壽光知縣,後署理河南濮陽知縣,自勉以“窮百年之力,劬勞於冥漠之中,廢而後興,不以難至而自恕”,此不唯驗於其學,亦可驗於其為政,範鎧以“不欺之學”行“不欺之政”,與其兄範鍾同以清廉高潔聞於州郡。

談到以上我曾祖輩的史稱“通州三範”的範伯子、範鍾、範鎧之後,我們追尋他們為人品德的淵源,可以從高祖範如鬆在兩個兒子一仕河南一仕山東之前授予的《作吏十規》中看到這位耿介不阿的老者的浩浩正氣,凜凜節操,今全文摘抄於下,足可為千秋為官者之典則。

作吏十規:

今兒輩初登仕途,束裝就道簽發河南、山東為民父母矣。而家貧親老,難言養誌,實有毛義捧檄之歡。但吾七二衰年,不任馳驅,恒懼一世一經至汝兄弟,得以兩縣知用,此皆祖宗積德之餘慶也;喜憂交集,頓兼之矣。喜者,喜汝兄弟得以成立;憂者,憂其造福少而造禍多也。然汝兄弟自幼至長,熟聞祖父遺訓,必能借此造福,保養元氣,則寒門百世可延矣。戒之慎之!今吾親書《作吏十規》以示之,防微杜漸之苦心也雲耳:

一為民父母,不能培養元氣以遺子孫,最可恥;

一依托權門,一旦失勢,以至十目十手之指視,最可恥;

一地方善善不能用,惡惡不能去,最可恥;

一宦遊無窘於難,天道好還,此往彼來,最可恥;

一地方善政不能舉,逢迎上官則恐後,最可恥;

一眼前百姓即兒孫,而任情敲撲,最可恥;

一小民無知誤陷法綱而問官不察,棰楚之下何求不得?最可恥;

一為民父母者,第一戒貪,貪則心昧,而書役藉此挾製午文,其禍可堪言哉?最可恥;

一天下事,誠與偽二者而已,誠則無不明,而偽則立敗,最可恥;

一作官須知進退,若老馬戀棧,阿時殃民,必至身敗名裂,辱及君親,最可恥也。

光緒二十四年父書

先高祖範如鬆以七十二高齡,所書予先叔曾祖範鍾、範鎧之“作吏十規”,可謂申申其詈、諤諤其情,夾不得半點嗬護溺愛之態,正可謂天地正氣充盈其間。範如鬆書此不久病歿,留下這可謂唯一的可傳諸萬世的遺產。

高祖範如鬆既歿,時吳汝綸(摯甫)先生(即後之京師大學堂首任總教習)為文,張謇手書,揚州天下第一刻手韓朝翰刻石為碑。此碑於“文化大革命”中失蹤,前數年於南通鄉村農家之豬圈發現,以為圍牆之用。我乃商之於此農民,他對碑上所刻內容不甚了了,是“文革”中他父親從廢墟中撿回,尚堅硬,以為飼豬之圈石。嗚呼,文采風流掃地以盡,此碑石之命運令人感慨萬千。

其實古今清官、貪官勢同冰炭,他們的本質區別在於“誠”與“偽”,觀古人為官足為後世之鑒者,在我高祖範如鬆示兒《做吏十規》之中宛然在目,那便是:廉潔、公正、誠實、勤勉!

原載《光明日報》2013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