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今天是我重返青藏高原後的第一天,昆侖山下荒漠上的那片無遮無擋的陵園,我必去無疑。這座陵園,讓我恍惚,讓我心悸。有悲傷,有醒悔。仿佛沉沒,又仿佛忘記。我今天來這裏,往昔的一盞燈在幽暗的回憶裏靜靜地亮著,那仍然是生命旺盛的你——一座墳塋掩埋了的一個沒有留下名字的女兵,像成百上千的把生命獻給雪域疆土的軍人一樣,那兒也是你最後的歸宿地。
我們都等著你回家。月光早已漏盡,夜幕降臨。回家吧,你。難道注定你要用一生的路,歸家。是的,不管多迷茫,我們都等著你。
我是趕著步子上高原的,可是現在就要見到你了,我卻把腳步收得很慢很慢,不是怕見到你,是擔心站在你麵前我不知該說些什麼。我多麼希望時間也遂我心願,躲在遠處城市的一角蕩著悠悠的秋千,慢些,慢些,再慢些,暫時不要讓我走近你。
我還是心急腿慢地來到了昆侖墓地。這顯然是我朝思暮想的事情,但我心裏卻空空的,你在哪裏,我怎麼看不到?帶著寒意的夏風在我身邊喧鬧著,一切的飄飛都回到眼前這堆土丘。難道這就是你的歸家嗎?我站在早被無情歲月幾乎蕩平隻留下一個墓碑的墳地前時,才發現在當年你生命消失的荒原上,至今也沒有長出一枝一葉。也許我們應該說生活並沒有荒蕪五十年,你的心卻寂寞了半個世紀。我仍然要說,你的生命之水常綠,想起你的歌聲我的胸膛就洶湧澎湃!
這就是你的墓碑嗎?一塊顯示著歲月皺紋的木板,上麵的字跡已經成熟得肢體不全了。沒有洋洋灑灑的頌詞,人們卻能觸摸到你不平凡的一生。你生前大概很少聽到人們對你的讚揚,你一死靈魂卻變得完美起來。
我親愛的同誌,你這位沒有留下姓名的女文工團員,你對生你養你的土地的愛和人們對你的愛,都已經在曆史上生根。這愛太過於沉重,我才不斷尋求了幾十年,一直尋求到這遙遠的地方。我今天是專門來看你的。沒有給你帶鮮花,也沒有給你帶醇酒。生活的甘美你早已無法品嚐,人間的冷暖你卻時時感受得到。今天陽光已經翻開盛大的旗幟,你仍然在鋪滿凍霜的山路上追風趕雪。天空碧藍,白雲透亮,秋水清澈了每一個角落,你的日子為什麼永遠不冷不熱!同誌,你不該再受涼了,我受托將這件嶄新的紅色大衣蓋在你的墓碑上。昆侖山四季都在飄雪,你離去那年穿的那些大兵們的軍大衣早就不保暖了。
我親愛的朋友,你還記得嗎?當時跪倒在你麵前的一夥士兵向你贖罪,那種虔誠跪臥的姿勢今天仍幹幹淨淨地浮現在我的眼前。可是,你還是走了。
每每回憶起你生命最後那顫顫巍巍時斷時續的歌聲,就讓我心碎如針刺。
不要問喪鍾為誰而鳴,你的永遠離去,都是我們在場這些年輕的兵們的一部分生命在消失……
那年的初春,我沒記錯的話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青藏公路剛通車不久,我們這些跑車的汽車兵用人間最純樸的感情給西藏運送著溫暖,滿臉的油膩都在歡笑。那天應該說是我們心情最輕鬆最歡暢的日子,來自首都的中央慰問團要為青藏公路沿線的軍民演出,這是第一次,也是迄今為止最隆重檔次最高的一次慰問演出。慰問團的團長就是我們敬重的陳毅元帥!說是軍和民,其實每到一地就是為兩家人演出——一家是兵站,另一家是道班。那個年月,吃、住、行一切從簡,兩家人住的都是那種圓木結構的帳房,遠看很像窯洞。
從草灘上挖來一塊塊粘凍著草根的黑色土塊壘成一圈院牆,中間隔一道籬笆牆,左鄰右舍住著一軍一民兩家人。慰問團每到一地,總是把演出場地選在兩家門前中間的空地上,天作幕地當台,多有氣派!十幾個演員,十來個觀眾。
一對一的比例。人少嗎?不。慰問團是代表6億人民來演出的,看演出的觀眾是代表高原數萬軍民來接受慰問的。
江河源頭兵站那場演出最難忘呀。之所以難忘,是因為那歌聲是演員肉體或靈魂的一部分,聽歌人自覺地卻不是自願地懲罰了唱歌人。這需要慢慢地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