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開始後悔,萬一車撞了電線杆子怎麼辦,我這不是沒事找事嘛。幸好他還穩住了方向盤。我閉住嘴不敢說話了。如果我再跟他說,家裏想幫我買房我堅決反對,隻怕他會把車開到人行道上去……不一會兒他搖著頭,心有餘悸地喃喃道,我的天哪……我是死也不能讓我姑娘結了婚還租房住……那麼多的人迷戀穩定和安全感,以其作為至美的標準去衡量一切行為和結局,像迫不及待的種子,期待陷落,期待寸步難行,期待黑暗的圍困和掩埋,期待缺乏活力的腐殖質的滋養。
七十年。其實所謂“買”也不過是七十年的租約。即使到能“永遠”占有土地的國家去購買,你也永遠不可能真正“占有”一塊空間。五億年前的三葉蟲和軟舌螺做不到,鴨嘴龍和蜥腳恐龍也做不到。尼安德特人無法保留歐洲的土地產權,海德堡人也不行。山頂洞人不是北京周口店小區的業主,我們也不是。
想象有那麼一天,海洋科學家們宣布發現一種生活在寒武紀海底的四角蟲,他們的蟲族生活記錄被破解還原了。原來,這種蟲雖然隻有一天的壽命,但也整天為房子問題苦惱——注意,對他們來說,“整天”就意味著“終生”。他們自早晨出生,上學花掉一兩小時之後,就開始焦灼地、孜孜不倦地掙錢。十點鍾到十二點鍾,他們租用岩礁縫隙住著,夢想有一天住到高雅昂貴的珊瑚礁的縫隙去。如果過了正午,還住在出租的石縫裏,那麼沒有一個蟲嶽母肯把自己的閨女嫁給他。下午兩點,總算買上一處珊瑚房!雖然地段不太好,距離一個水母群太近,距離海藻叢又太遠,大批鸚鵡螺又總從那附近路過,然而,那畢竟是珊瑚礁的縫隙呀……他們仍住在廉價出租房裏,把買到的房租出去,好償還貸款,不過作為有著珊瑚產權的蟲,心中總是充滿自豪的。晚上八點半,借貸全部還清,終於可以搬進自己的房子裏,住上三四個小時了!趕緊生幾隻小蟲子出來。淩晨三點左右,含笑瞑目在屬於自己的珊瑚縫隙裏。
是不是很可笑?並不是你擁有房子,是房子役使了你、玩弄了你。
仔細想想,身體也不過是一個租來的房間。我們暫時租賃這幢由各種元素架構而成的屋宇,每日小心翼翼地使用它的餐廳、衛生間,把自以為珍貴的記憶當作小擺設,陳列在客廳,不時取出饗客;不定時地交水電費,交維護費,交物業清潔費;而且,我們在修繕、裝飾外牆上耗費了多少時間金錢啊!然而幾十年後還是要痛苦地搬走,一切清空。已經被使用得破爛的家具、屋簷和地板不得不回爐再造——若那些家具幸而不曾磨損過甚,有些善良的人們就在搬走時把它們捐獻出去,給別的缺少家具的房間……
說點掃興的吧——現在,我和薛君已在眾人的脅迫之下,先當上了二房東,後當上了大房東。
去年,我們的房東傳話來說,不想再分開租給兩戶,嫌租不出高價錢。這明擺是要我們選擇:是要搬走呢,還是要多交房租。最終我們承擔了漲起來的房價,把一個單元整個租下來,再自己去招房客。
而今年年初,為了盡孝——我真是這麼想的——我和薛君買房了。
也不知怎麼搞的,隻要我們不買房,遠在兩處故鄉的四位父母就免不了憂懼萬端。憂從何來?憂的是“現在不買以後你們永遠買不起啦”。懼從何來?
懼的是“萬一房東忽然翻臉趕人,你們豈不要流落街頭”。他們堅持認為不買房是無望的……對這種根深蒂固的想法,我沮喪地發現,要用第歐根尼斯哲學去慰藉他們是來不及了。為免椿萱之煩惱,隻好聽憑他們傾盡三家之力,換得京城一紙房契。薛君勸慰道,權當是保值吧,放在銀行裏的利息還沒這高呢。
——這其中似乎大有諷刺意義:想要在人群之中反向行走,終究是行不通的。你將麵朝來時的方向,身不由己地倒退著步子,被推推撞撞地跟著眾人走同一個方向。你終將一點一點變成你曾厭惡的那種人。
那間歸於薛氏名下的房子,我至今沒去看過。一直有兩戶人家租住在裏麵,為了方便,我們也並不搬家,用他們交的租金交我們的房租。因此在大房東二房東的身份之外,我們依舊是租客。
填寫房產證的時候,薛君問,寫一個人的名字還是兩個人的?
我憤憤不平地說,寫你自己的名字吧!我要繼續做名下沒有任何房產的清貧青年。
原載《人民文學》201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