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此生聽到的最難聽的辱罵,居然都是來自生她養她的母親。母親忽而像聖母,忽而像魔鬼,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在***宇從童年到青春的歲月裏交替地導演著人間悲喜劇。
***宇默默地離開母親,離開炕前,離開房門,離開院門,離開這個她生活了14年的三間破草房的家。一個念頭在她的頭腦中強烈地閃現。她要跳到秀萍家屋後那口深不見底的水井裏去,永遠離開一次又一次給自己製造精神和肉體雙重痛苦的母親,永遠離開這個她既十分眷戀又難以把控的世界。
此時,她眼前是一片血紅的顏色,腳步好像已經不受她的支配,就那麼機械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動。她頭腦中出現了幻覺,後街的於明紅一張白皙而美麗的麵龐正衝她微笑,向她招手。
於明紅的父親“於傻子”給生產隊放牛和趕牛車,隻能掙比婦女還少的最低的工分,她的母親腿有殘疾不能下田幹活,於明紅是家裏的老大,身下弟弟妹妹一大堆,她才隻有17歲,就不得不去生產隊上班,幫助父親養家糊口。
去年秋天的一個傍晚,於明紅下工回家,見地裏白天掰下的一堆堆黃澄澄的玉米,不知怎麼忽然鬼迷心竅,摘下頭上的圍巾包了三棒。剛走出沒幾步,就被生產隊負責看地的林老三發現了。
林老三問:“大紅,你手中拿著的是什麼?”
於明紅當時臉就紅了,張口結舌回答不上來。
林老三劈手奪下她的圍巾包,三棒苞米落到了地上。
“好哇,你偷生產隊裏的苞米!”林老三麵帶猙獰小聲惡狠狠地說,“你說這事兒怎麼辦吧?要不,今晚你來我家,陪我睡一覺?這事兒就算拉倒。不然,你就等著去隊裏掛牌子開批鬥會上街遊鬥吧!”林老三此時的表情已經變得無恥而淫邪。
於明紅拾起丟在地上的紅圍巾,眼含淚水扭頭跑回家中。回到家裏,也不吭聲,默默地給父母和弟弟妹妹們做了頓大米幹飯和炒雞蛋。
母親嘟囔道:“也不過年不過節的,吃哪門子大米幹飯炒雞蛋,有這麼過日子的嗎?”
當晚,月黑風高,於明紅用她那方紅圍巾把自己美麗的臉龐和頭整個包裹起來,趁自己的父母和弟弟妹妹們熟睡,偷偷溜出家門,縱身跳進了冰冷的水井裏。
第二天早晨鄰居們打水,才發現有人跳了井。
出了人命,公社人保組的人來大隊調查,有人說見到了林老三前一天傍晚和於明紅說話,當時於明紅哭著跑開了。麵對嚴厲的審訊,林老三不得不老實交待了事情的前後經過。他哭喪著臉說:“我當時隻是嚇唬嚇唬她,誰知道這孩子就當真了,還尋了短見。”林老三因此被關了15天的拘留,賠了於家200斤高粱。
於明紅瘸腿的母親抱著女兒僵硬的屍體發出淒慘的哭聲,反複說:“我真是糊塗呀,孩子昨晚回家陰沉著臉,忽然做起大米飯,我這當媽的怎麼就沒發現她有心事要尋短見啊!”
那場麵***宇至今記憶猶新。她此時陰險地決定,讓自己的母親也這樣抱著女兒的屍體暢快地哭一回,再也找不到機會罵她打她了。
“丹宇你怎麼了,你來井邊兒幹什麼?”
柔軟的胸膛抱住了***宇瘦削的肩背,回頭看,是發小兒徐秀萍那張熟悉而豐滿的臉龐。
***宇終於“鳴鳴鳴”哭出了聲。徐秀萍把她摟在自己的懷裏,用手輕輕拍打她的後背,喃喃地說:“傻丹宇,你這是要幹什麼呀?你才14歲呀,就學於明紅幹傻事兒不想活了嗎?你家裏也不缺吃的,從小到大淨穿好衣服,學校老師都喜歡你,咋還不想活呢?我從小吃糠咽菜,好幾年沒做一件新衣服,學習又不好,都不想死呢!是不是我大嬸兒又打你罵你了?我奶說,你媽活得苦,心裏不痛快了,隻能拿你撒撒氣,你以後注意點兒,少頂撞她就是了。”
這是母親毒打***宇的一次“告別秀”,其後果是差一點把自己的親生女兒打到地獄深處。
以後幾十年時間裏,每次念及徐秀萍,***宇都覺得這個發小兒是上天派來護佑她的天使,如果那天傍晚她沒有迎頭撞上徐秀萍,她的生命很可能就終止在14歲的花季,後來的一切悲歡離合都與她毫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