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律師姓黃,是個年紀很大的老頭。我之所以選擇他,是覺得老頭比較可信,天然地胸有成竹。我沒料到,黃老頭居然也是曲兆福和曲兆祿的律師。那天我去律師樓交代理費,正好和他們碰在一起。曲兆祿正蘸著唾沫數錢,一眼看到我,就胡亂把錢塞進口袋裏。我實在是討厭他的這副樣子。

曲兆福當年口吐白沫,還有情可原,他遽然倒下,是蒙受了巨大的冤屈;而曲兆祿,卻是邯鄲學步,他第一次發作,就是那次與體工隊員的較量。我不太相信他是被摔出病來的,因為,之前我也被那麼摔過。拋開動機不講,我覺得這種方式猥瑣,可恥,是一種伎倆。曲兆祿卻嚐到了甜頭,他把這種伎倆發揮到了極致,頻繁使用,倒在地上的次數大大趕超了曲兆福,而且花樣翻新,加上了吃土的動作——把觸手可得的泥土塞進嘴裏,和著白沫塗得一臉汙垢,以此加重他倒地的砝碼。和他比起來,曲兆福每次倒地的理由都顯得正當了,不過是為了一個包子,一件棉衣,頂多為一次不及格的成績。而他,卻把這個伎倆用來行惡。他偷鄰居女人的內褲,被發現了,倒也!他追求女人,遭到拒絕,追上門去,倒也!他開錄像館,放三級片,被抓到派出所,倒也!就是那一次,他開始了吃土……他們讓我為那個家深感恥辱。他們一次又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故伎重演,好像把我們家的老底得意洋洋地亮出來,這當然令我周身冰涼,羞愧難當。他們用尊嚴做牌,打來打去,以此牟取和誆騙生活,被生活暫時豁免,我的生活卻因此倍感絕望。他們逃避了的,都變本加厲地被我背負起來。他們太丟人了,毫無廉恥,不惜讓整個家庭成為別人眼裏的笑柄。口吐白沫就那麼好?又不是口吐蓮花!

當然,曲兆祿心理陰暗,應該歸咎於我的父母。他是這個家的老二,他不是一個女孩,就成為他的原罪;他不但令一次完美的生育有了瑕疵,並且成為下一次生育的導火索。他和我一樣,都是父母眼裏多餘的人。我的父母愛憎分明,厚此薄彼,直接就把我們養成了骨瘦如柴的模樣。這樣一想,不禁令人毛骨悚然,莫非,我也心理陰暗,難免步曲兆祿的後塵?所幸,我及早從那個家逃了出來,用自己的雙手,正麵與生活去搏鬥了。

曲兆祿搞清楚了我的來意,才把錢重新掏了出來。他又數了一遍,交給黃老頭,同時向我聲明,這是他和曲兆福的錢。我明白,他是在暗示我,他們現在去牟取的利益,與我無關。我懶得理他,把我的錢也如數交給黃老頭。

黃老頭樂了,他嘿嘿笑著說,這麼巧這麼巧啊,我早該想到了,福祿壽禧,福祿壽禧……

我用手敲一下他的桌子,我不愛聽這種腔調。黃老頭笑痛了我的神經,他把我們相提並論,在我看來,就是一種嘲諷。我不想多和他們糾纏,抬腿就走。

曲兆福卻追上我,拉住我的胳膊說,老三,你現在簽字還來得及,和我們一起做原告吧。我聽出來了,他把“原告”兩個字咬得特別狠,分明是把那當成了一種光榮的身份。

曲兆祿卻在身後叫,你別拉他你別拉他,他是大老板,不缺房子住。

我回頭瞪他一眼,他嘬嘬嘴,很幸災樂禍的模樣。我討厭這種幸災樂禍,一瞬間動了念頭。我是個大老板嗎?當然不是,我也正在掙紮。那麼我也應當爭取自己應得的權益,給自己留條後路。我就這麼去做了,回到黃老頭身邊,又交了次錢,並且,在一張法律文書的上麵,緊隨曲兆福和曲兆祿之後,簽上了曲兆壽。這樣,福祿壽禧,我們家的四個孩子,在那張紙上團聚了,好像當年,我在學校填親屬關係表一樣。簽名的時候,我想起了曲兆禧那副比例失調的模樣,心頭不禁一顫。正如小鴿所言,我真的是太善良了。

我的善良讓我對自己的行為耿耿於懷,從律師樓出來,我迅速甩掉了曲兆福和曲兆祿,騎上自己的摩托車,加大油門,衝上車水馬龍的大街。陽光真是明媚,它太明媚了,和我的心情兩相映照,都顯得過分了。

科技街已經呈現出殘垣斷壁的模樣。推土機,挖掘機,哢!哢!哢!效率驚人,塵土飛揚。我的小店,已經有了孤島的雛形。小鴿還堅持在店裏,這其實已經沒意義了,她現在接待的不是顧客,是塵土。櫃台上很快就會落上一層灰,小鴿就不厭其煩地用抹布擦。她擦什麼擦啊,生活能被擦出一塵不染嗎?我悶頭進去,趴在電腦上上網。我現在特別關注重慶那個釘子戶的命運,覺得我們休戚與共,我也許能從他的鬥爭中獲得些寶貴的經驗。我看到,那位肌肉發達的男主人揮舞起了一麵紅旗,正當我熱血沸騰之際,砰的一聲,電腦就黑了。顯然,是斷電了,我早該想到,接下來還會怎樣?我也去揮舞一麵紅旗?不,我沒有那樣的魄力,我隻是個平凡的男人,在生活這口大鍋裏熬到了三十多歲,基本上已經非常稀鬆了。

小鴿小心翼翼地問我律師的情況,他怎麼說?有沒有把握?最近我心情不佳,小鴿對我總是小心翼翼。我看了她一眼,突然胸中一酸。我覺得小鴿太漂亮了,她的漂亮蒙上一層小心翼翼,就像鑽石蒙上了灰一樣地不能令人釋懷。我的心一下子軟到了極點,衝動地說,小鴿我們不要這店了,拿上錢,買一台車,開著去周遊全國!我以為小鴿會驚喜,但是她沒有。她很理智,她這麼漂亮卻這麼理智,簡直是我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