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夢山和荀水泉兩個像兩根水泥樁一樣杵在連指揮所裏。他們知道,摩步一連算是完了,不管情況有多複雜,不管無名高地有多難守,開仗丟陣地,說到哪都丟人,而且不隻是自己丟人,還給團裏師裏軍裏抹了黑,讓軍首長們在軍區首長總部首長麵前丟了臉。上一個處分油墨還沒幹,新處分又要塞進去,檔案袋裏漆黑一堆了。這軍裝怎麼穿下去?邱夢山鐵青著臉一屁股坐到折疊椅上,伸手跟荀水泉要了根煙。邱夢山悶頭抽著煙,抽著抽著,他突然吼了起來。唐河!唐河就站在旁邊,根本用不著吼,他一步跨到邱夢山跟前。邱夢山見他在,隨即小下聲來。你給我找個小本,要精製、結實、不怕雨、不怕汗,能裝在襯衣口袋裏。唐河沒問幹什麼用,轉身離開了連指揮所。不到十分鍾,唐河回到指揮所,把一個硬殼塑料皮小本給了邱夢山。邱夢山接過本,先往野戰服上衣小口袋裏裝,正合適。再看本,上麵有“省政府新年春節慰問團慰問手冊”字樣,他把小本放到指揮桌上,摸出鋼筆,在扉頁那硬板紙上寫下了“血債”兩個字。再翻開小本,鐵青著臉,一筆一畫,橫平豎直,寫得那麼莊嚴,那麼肅穆,那麼認真。荀水泉和唐河挨過去看,邱夢山在記一班犧牲那些士兵,有名字、年齡、籍貫、犧牲時間、犧牲地點。
軍參謀長急了眼,把電話直接打到摩步團二營指揮所,親自掌控戰鬥進展情況。師長、團長插不進一個電話。
摩步團長沒事可幹,他來到摩步一連指揮所。跨進摩步一連指揮所,他感覺指揮所裏缺氧。李鬆平先他一步到了一連指揮所,坐在那裏喘氣,邱夢山和荀水泉立正站在他麵前。除了發報機電流聲,隻有熱風和火藥味。李鬆平沒發火,他特別平靜地在說道理。邱連長,我請你想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什麼叫人在陣地在?第二個問題,不請示,擅自讓部下放棄陣地,這是什麼性質問題?荀水泉急赤白臉說,不!教導員,是我讓連長下了那個命令,要撤職得撤我!邱夢山把荀水泉撥到一邊說,別聽他胡說,電話是我打的,與他無關。
爭什麼爭!光榮啊!英雄啊!團長十分惱火,他又對李鬆平說,黨委還沒有研究,你先在這兒定什麼性,刮什麼風啊!三個人立即趕緊站起來,一齊向團長敬禮。李鬆平急忙把折疊椅搬給團長坐。團長繼續問,為啥要下這個撤退令?當時是什麼情況?邱夢山如實作了彙報。荀水泉當然不能讓邱夢山獨自承擔責任,他又往前站了一步。他說,這麼頂下去也堅持不了幾分鍾,堅持隻能多犧牲兩個兵,陣地照樣要丟。無論將軍還是士兵,當他們站到同一條生死線上,執行同一使命,一起以個人生命為代價跟戰爭魔鬼周旋時,人與人之間就沒了距離。這時邱夢山沒工夫想個人得失,他隻想怎麼少犧牲部下,怎麼多消滅敵人,兵也是父母生父母養。戰鬥力是人,人決定戰爭勝負,保護人就是保證戰鬥力。
團長說,這是兩回事,性質完全不同,這種道理難道不懂?邱夢山說,他們不是擅離陣地,是執行命令,責任在我。團長很為他惋惜,他放低了聲音。別不知天高地厚,這種責任你承擔得起嗎?外電已經把咱們丟陣地這消息傳遍全球了,連太空中都在高喊,中國J軍開戰就丟了陣地!
李鬆平不失時機接過話頭對邱夢山說,上次讓你挖根子,你始終不認識自己的問題,說你藐視工作組,你還不服,這次擅自下令放棄無名高地,這不是消極,不是抵觸,你自己說是什麼?
團長看了看李鬆平,再看了看邱夢山,他沒法再說什麼,事情已經捅到軍裏,這事就不是他說了算。他不是來追究責任,責任已用不著他追究,他隻是不想當官僚,想把來龍去脈理清,他要知情,別讓人把事情說歪了,委屈了部下。他明白了前因後果,扭頭走出了一連指揮所,邱夢山拿起一支衝鋒槍,跟著團長走出指揮所,唐河立即也背著衝鋒槍緊緊跟隨。團長扭頭瞪了邱夢山一眼,你跟著我幹什麼?李鬆平也說,我話還沒說完呢!邱夢山說,撤職命令還沒下,我不想罪上加罪!讓團長再在我們連陣地有閃失。邱夢山跟著團長進了戰壕。李鬆平把話扔過去,營黨委研究了,你現在就停職!邱夢山頭都沒回,跟著團長走了。
轟隆!轟隆!我炮兵以血還血,把炮彈向無名高地傾瀉。無名高地上像軍火庫爆炸,爆炸氣浪狂潮一樣宣泄飛揚。敵人也開始炮擊,他們不是對準我炮陣地還擊,而把炮彈全打到兩百多米開闊地上,敵人打得特別準,他們在這裏練出了絕技,射擊距離可以精確到米,不留一點空隙,二營無法向無名高地接近一步。
邱夢山和唐河一前一後順著戰壕護送團長進了二營指揮所,二營長剛接受完軍參謀長強攻命令,他正在指揮五連,讓他們分成四個梯隊,依次向無名高地攻擊。邱夢山在指揮所裏看得清清楚楚,第一梯隊在我炮掩護下飛速衝向開闊地,衝出大約一百米,壽山方向敵人一排炮彈飛來,掀起一道道火牆,第一梯隊幾十名士兵隨火牆煙塵一起騰空飛起,煙塵飄去,開闊地上不見一個人影兒。邱夢山心裏一陣撕痛,如被鋼刀紮刺。第二梯隊緊接著衝擊,他們比第一梯隊速度更快,衝過了開闊地中間地帶,敵人炮彈像安了雷達製導器,追著他們轟擊,開闊地又是火海一片,那一隊士兵,像麥子一樣被割倒。邱夢山心裏又被刀紮了一下,他那兩隻手在顫抖,似乎那些士兵完全是為他倒下。二營長立即命令後麵兩個梯隊分兩個方向一起衝擊,開闊地上炮彈像滾雷一樣遍地開花,兩隊士兵頃刻被硝煙遮蔽,沒有一個士兵衝過開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