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說給白葉聽。我能說給誰聽呢?走北同蘭秀睡了。我對青玉老爹說。青玉老爹瞅了我一眼,什麼話也沒說,繼續往手上抹蛤蜊油。走北睡了蘭秀。我對文竹說。文竹的手哆嗦了一下,篾刀將他的手咬開了一道血口子。白薯,你嚼什麼舌頭。文竹惱怒向著我,好像睡了蘭秀的是他而不是走北。蘭秀讓走北睡了。我又說給了青豆聽。白薯哥,你說什麼?青豆眨巴眼睛,什麼也聽不懂。他偷偷拿了十隻蟋蟀想交換我的弟弟。他白日做夢。他就是將所有的蟋蟀送給我,我也不換給他。

我將蘭秀的話說了九遍,對青玉老爹說了三遍,對文竹說了三遍,對青豆說了一遍。青豆白說了,說三十遍他也不會懂。我又對廊橋說了一遍,對水門河水說了一遍。第十遍我找誰去說呢?走北黑著臉找上了我,黑狼齜牙咧嘴跟在他的身後。狗日的,你害死我了。走北說。我不說話,他就來拎我的耳朵。我還是不說話。走北將手插到我的胸口,竹籠子有一半卡在了他手上。這不關我的事,是蘭秀讓我說的。我搶不過走北,不得不將蘭秀抬出來。她讓你死你就死,她叫你吃屎你就吃屎。走北將籠子奪走了。我隻剩下最後一招,我躺到地上號啕起來。你哭喪啊。走北捉住我的衣領,將我提起來。你叫白葉姐給你,搶我的兔子算什麼好漢。他鬆開手,我又掉下了地。兔崽子,算你狠,給你十顆豬卵子。走北說。我不要,我就要弟弟。我抱住他的褲腿。就十顆豬卵子,你不給也得給。走北剝開我的手,丟下我走了。天空暗淡,開始播撒黑苔了。

我不停地奔跑,一步也不敢慢下來。誰在身後追趕著我,像黑狼,又不像黑狼。我不能回頭看,隻要回頭,他就追上我了。我隻有拚命跑啊跑啊,跑過廊橋,跑過草盆子,跑到天邊去。有呼吸聲刮進了我的耳朵,粗糙的,像狗尾巴草鑽了進去。我扳了扳耳朵,讓蘭秀揪出來的血痂撲簌一聲掉在地上。黑狼的爪子攀住了我的肩膀,不是黑狼的爪子,是蛇,黑狼的爪子不會那麼冰冷。我落入了蛇的懷抱,我掙紮著,卻掙不脫蛇的擁抱。它將我越纏越緊,將我卷入了它的腹部。四周都是黑苔,冰冷的黑苔,粗糲的黑苔。我的喉管讓蛇扼住了,我喘不過氣來。我死了,我的身體結了冰,僵硬了。我讓黑苔埋葬了。醒來時,我躺在青玉老爹的懷裏,他的雙臂環抱著我,將我摟得死死的。他的雙腿夾著我的雙腿,我絲毫動彈不得。

青玉老爹就是條蛇,死死纏繞著我。他的身體不時發出斷裂的聲響,夏天時廊橋的橋梁也會發出這種響聲,窄窄,橋梁就裂開一絲縫隙,窄窄,又多了一絲縫隙。蛤蜊油的氣味淡了,隻有一股餿臭的腐敗氣息堵塞著我的鼻孔。他身上某種東西餿了,不是他的腸子餿了,就是他的卵子餿了。那隻小圓盒棄在地上,被我不小心一腳踏扁了。蛤蜊油的蚌殼一塊落在灶台下,另一塊當了花臉的玩具。灶台上冷冷的,好多天都沒東西下鍋了。灶台上有幾粒老鼠屎,也是幹瘦幹瘦的。梨樹上除了幾片稀稀落落的葉子,什麼也沒有。那些女人都消失了,我的鼻子捕捉不到她們的任何氣味。

我要是長了兔子嘴該有多好。青玉老爹說。有天夜裏他不知從哪裏挖來幾隻白薯,燒了火,將白薯埋在火堆裏。剝開烤白薯,滿屋子都是暖暖的香氣。他一邊吃烤白薯一邊歎息。他縮在石墩上,那樣子就是隻烤白薯。去做文竹的徒弟吧,好好學門手藝。他將最後一隻白薯留給我,縮回了黑暗裏。

我好久都沒見文竹了。有隻蟋蟀從黑暗中跳出來,一步一步,跳到我的腳背上,跳到我的手掌上。我的指頭癢癢的,骨頭也癢癢的。自從走北搶走了我的弟弟,我就多麼渴望有隻蟋蟀。文竹不在破篾,而是鋪了門板,畫那些花紙兒。青豆靠在他的旁邊,歪著頭,一筆一畫盯著。白薯哥,你看,我畫的。青豆見了我,舉著一張畫紙向我跳了過來。他就是隻青蛙,走一步跳一步。花紙上是朵向日葵,正燦爛地笑著。我不是文竹的徒弟了,青豆才是他的徒弟。我扭頭就走,我不想再看見文竹。白薯,過來。文竹卻將我叫住了。白薯哥,這個給你。青豆不知從哪拿來一隻蟋蟀,塞到我手上。給,帶青豆去買糖吃。文竹給了我兩角錢。青豆捉住我的手,將我拉走了。青豆上哪兒去呢?走了沒幾步遠,有個女人在背後說話。是笑眉的聲音,剛才並沒有看見她,不知她藏在哪個角落。我讓白薯帶他去買糖果。文竹回答。我回過頭,場地上不見人影,他們的身體有一半讓屋子的陰影遮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