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半響,他已沒有了先前的疲累,隻是適才疾行間出了不少的汗,燕坐時經穿堂的山風一吹,衣服上留下一圈兒輪廓鮮明的汗堿。夫子覺得他的皮膚被汗黏膩的好不難受,便起身拿起地下放著的那個髒兮兮的銅盆,在裏麵盛了少許清水,將汗水幹透後凝成的汗痕用濕毛巾擦個幹淨。之後他除下外麵罩著的長衫,隻穿貼身的汗褟兒,做起了晚飯。
對於他這樣的老人來說,不是時間變快了,而是他們的動作變慢了。在他回轉草堂的這一段路程中,太陽已經遙遙西墜,仿佛一天的勞作將屆,迫切的要將世間萬物拋給身後的暗夜。現在還不是掌燈的時候,夫子也不願這麼早燃起油燭,於是便在昏黑的草堂中張羅,他已適應了黑暗中的生活。
家中無甚炊爨之物,僻處一隅的村莊固守著世代的窮苦,吃食方麵隻求盡飽,不奢盡好。夫子不記得自己是第幾頓吃土豆了,反正在他的印象中,今天他在重複昨天,昨天他在重複前天,至於大前天——記憶中好像也是土豆。這些都是貧窮必需的曆練,好在他的味蕾漸漸消失,吃土豆和吃鹹魚沒什麼分別。
飯後夜色漸濃,不過時間尚早。獨自坐了一會兒,夫子從床底下拖出一口紅木大箱,從中取出一套浣洗幹淨的衣服換上。新衣色澤明豔不少,他的人看起來也精神了許多。隻是一個暮氣沉沉的老人已沒了年輕時的挺拔,在他轉身出門之際,牆上留下了一個如駝峰般凸起的黑影,那是他被歲月壓彎的脊背。
夫子輕輕關上那兩扇掉漆嚴重的木門,歲月的侵蝕已使它們變形,剛造出來時的嚴絲合縫已不能夠了,借助微弱的月光,傷痕一樣的木紋在經年雨水的衝刷中,已起了明顯的浮腫。夫子將門上了鎖,獨自向掖丘山走去。
掖丘山就在草堂後麵,但需要走過一段低緩平實的路麵之後它才會蜿蜒向上。在冷月的寒光中,掖丘山那毫無生命附著的山體上怪石嶙峋,看起來像墓地立著的墓碑,夫子司空見慣般向山頂望了一眼,開始尋路登山。那山早已無人攀爬,前人踏出的路徑為塵土所掩,現在已看不真切,仿佛雪後披霜的大地。夫子有條不紊的踩過一塊塊碎石,向著山頂行去,每走一步,就在身後留下一個淺顯的足印,而他則像荒山上孤行的幽靈。
爬了大半個時辰,眼見月亮越升越高,他還未到山腰,但體力耗損嚴重,隻好坐下來休息。他抬頭看著那輪懸掛於中天的月亮,它的清輝遍灑寰宇,從這寂寂無人的荒山之上,一直到眼不可望心不可度的盡頭,都是同一輪月亮。他低頭看著月亮底下寂寞的村莊,仿佛能看到屋宇中亮起的燭火,月光在那溫暖之上織了一層薄紗,那景象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瑰麗,他能想見此刻每個人家抱團圍坐的情景。再遠處已看不到什麼了,隻有幾座大山浮現出如柔的形骸。夫子忽而一陣感觸,由不得口中念出兩句:“三山環繞水冰清,四時星回月澄明。”念閉,他艱難的站起身來,又繼續往上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