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是一碧萬頃的瀲灩波光,身後是萬木參天的深山古刹。我不知道,造化要在怎樣愉悅的心境下,才有可能創造出美麗至此的一塊風水寶地。而我所效力的磚瓦廠,竟坐落在這裏。一種不可理喻的荒謬組合。這決定了有朝一日,一種被叫做“環境意識”的東西倏爾間自沉沉的夢裏醒來時,我靈魂深處,所必定要經受的曆煉與熬煎。
二十二年前的那個寒冬,我身裹安寧河穀的風沙,拎一隻大板箱,踏進了這廠大門。大板箱裏全是無用的高中課本,知青集體戶八年的煙熏火燎,使它們看上去滿是滄桑——然而我是工人階級了!高中課本裏,神諭般關於工人階級偉大齊天、責任齊天、任重道遠齊天的教導,使我的青春火光齊天。而在骨子裏,我原本就不甘心,將改天換地的壯誌雄心讓位給一種原始的生存本能;一份“世界部分國家居民住房麵積統計表”,更使我,在一種宗教般虔誠的悲壯氣氛裏,深深地躬下腰去,用自己充溢著生命激情的手指,去觸摸每一塊磚頭。我幹過廠裏的各種重活,采土、拉架車、裝窯……那是一種痛快又酣暢的生命釋放,胸大肌和肱二頭肌炭塊般灼熱,不竭的力在胸腔裏和腿肚裏呐喊、滾動。就為了那一無掛礙的揮灑和自由,大冬天也隻穿一條大褲衩去上班,而一任飛揚的粉塵在背脊上演繹著沙漠,再任那沙漠,被淋漓的汗水衝刷出深壑……
不是要刻意追求崇高,也不想自作多情,我不是國家決策人物,甚至不是一個工會小組的臨時召集人。但我卻像財政部長和國家計委主任那樣,最為深切地感受著,三代人淤塞在十平方米小屋裏的焦灼而期盼的眼神。我感到難堪,我的人民住得這樣窄巴,我有著義不容辭的責任,我是中國的磚瓦工人。為緩解心裏的那份刺痛我需要潑命去幹,需要從出氣不贏的大幅度勞作中去獲得快感。將火種播入泥土,我收獲樓群。城市是我的莊稼地,而繁華和溫馨,寬敞和舒適,以及從高低鋪和折疊床上舒展開來的夢境,就是結在我肩頭上的誠實顆粒。
就這樣,年年,月月,在天地一隅,我演奏我的磚頭瓦塊奏鳴曲。——而這瀘山腳下邛海邊上確也太迷人了!沐著淅瀝而下的山間鳥語,獨對和盤托出的水中冷月,我常常淚濕眼窩,歎息連連。大自然的美麗,澤潤著我磚塊般粗礪的人生,也滋養著我泥土般無華的感情。然而有一天,當推土機鋥亮的鏟刀,再一次地,逼向那棵酸棗樹時,我的一向雄壯的心,顫栗了……
那是一棵可憐的小樹。上前年,我栽下它,給它一捧土,給它一捧水,我為它祝福。沒想到,土,這樣地不經用,不過了兩年,推土機的鏟刀,就觸到它的根須了。我將它朝後移,給它一捧土?給它一捧水,我為它祝福。而現在,我又得朝後移它了——能把它移到哪裏去呢,麵對這山,麵對這水,麵對這轟轟作響的推土機?
之後,就發生了那次山體大滑坡,埋了酸棗樹,還差點埋了推土機和廠房。死裏餘生,遮天黃塵中,鳥語離我遠去,月影變得渾濁,美麗顯出殘損。我正是在這一時刻,生出負罪感。煙塵散開時,磚瓦廠成了這美麗山水間一個醜惡刺眼的疤瘌……有風的日子,我甚至不敢到陽台上去,看自廠區赤裸的土地上卷起的漫天塵土,怎樣覆蓋了寬闊的海濱大道,和大道上驚懼逃竄的人們。那些衣冠楚楚或嫋嫋婷婷到這海子邊上來消閑的人們嗬!
生活不是詩。磚瓦廠更不是一塊易於生長詩的天地。人類創造了社會,而社會注定了有一些人要去揮鋤刨土種出莊稼,有一些人要去鼓琴弄瑟發展藝術。我不幸是一個嗅出了一點藝術幽香的莊稼漢,我的痛苦便是注定的了。
當然山水無言。它隻是注視著人的作為,並愈來愈破損地等待著人類的醒悟和懺悔。我曾考證過半個多世紀前,本廠腳穿草鞋的第一代小窯主在這瀘山腳下選址建廠的動機,然而不得要領。遂主觀地,把它與南去三四裏的蔣介石特宅聯係在一起。抗戰期間,國民政府西遷重慶,還想把教育、經濟等四個部進一步西遷西昌,遂於成渝兩地招工匠千名,在這瀘山腳下辟地興工,曆時三年,建成四麵走廊式平房三十六幢,即著名的“三十六宅”。專為蔣介石造的一幢居中,稱“特宅”。我以為本磚瓦廠最初的興辦,便與這項工程有關……當然此說不足為據,而蔣介石為解決雲南“龍雲問題”帶著他的一幫大員飛抵西昌時的威風,早已是灰飛煙滅,我輩卻不得不背著曆史沉重的十字架,在每天麵對無數新鮮課題的同時,努力解答前人留下的諸多難題。
不過今天,我們終於可以宣布,很快我們就要終止紅磚生產了。新的、與這一方水土相稱的文明轉產項目已顯出規模,我們可以微笑著告別過去,並微笑著麵向未來了。
是的,山水無言,人當自重。那麼,在寫完這篇文字時,這山,這水,請接受我深深的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