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又是陽光如注時(1 / 1)

海天上陽光如注。而日子正排列著,從永遠走向永遠。

已活過四十幾個年頭了,回頭看去,真可以使自己感到壯闊的舉措,實在不多。最初的和最後的回憶,都隻是落實在家鄉,那個再尋常不過的下午。

是一個跟歲月一般平常又古老的下午。眾親戚長輩在堂屋裏環坐,鄭重給我指示一條可以使我繼續存活於世,而不至於餓死的光輝燦爛的道路:到會東縣做“補鞋匠第二”。彼時,會東縣已出現第一個補鞋匠,看去還能掙錢;那麼,既非龍子又非龍孫的蔡家老三,何不就此跟上去,也以啃鞋後跟果腹?

親戚們也許是對的。“放下書包,立地成佛”。我姐姐走的就是這條道路,小學沒畢業,就進縫紉鋪當了學徒。

我感到親戚長輩們悲憫的眼光,在我的青皮葫蘆頭上縱橫交織,交織成一張網。那網上長著青苔,綠的;而我,不過是網底下一隻小蜞螞疙瘩。

然而我說:我要讀書。

此後的人生路上,曾發生過好多當時自以為動魄驚心十分了得的事情。然而,時光淘洗,歲月衝刷,“不惑”之後再來看,自己的芸芸品格中,真正稱得上火光衝天的時刻,卻隻在擰著脖子吐出這四個字的一瞬。其他的,挫折,吃苦,榮耀,拋監坐牢及平反,得誌或不得誌……都算不得什麼。

不一定要讀出個什麼光景或出息。也不影響我把普天下的補鞋匠,視為自己的兄弟姐妹。至於讀十二年書,沒有得到過老師哪怕一次口頭表揚,則又說明,我不可能成為被上帝寵壞的孩子。

況且,我那時候搗蛋,有著諸般“兒童期”的劣跡。比如路上一泡稀牛屎,必定扔石頭去濺它個滿世界都是。比如路側見到一條狗,不惹它吠叫到嗓子嘶啞不罷休,等等。

然而我說,我要讀書,說時把細瘦的脖子一梗。

親戚們於是超然。生路一條都指示給你了,你不走,餓死也是自找的啦。

不過我沒餓死。沒餓死的,還有長我三歲的哥哥和長我兩歲的姐姐。人民政府與會理縣一褚姓親戚緊緊拉扯著我們,艱難蹬過了因父母早逝而橫亙在我們麵前的人生沼澤之地……

記得,父親在追隨母親去到那另一個世界時,曾又踅回身來(所謂“回光返照”罷),拉著我們的手說:往後,就靠找柴為生吧,上坡下坡,我們,會拉你三姊妹一把的……而在父親健壯時,他曾拿了竹篙抽我去上學。

是的,我是父親的兒子。我覺得我沒有忤逆父親的意思;下晚自習從學校回來,已經夜裏十點過了,朦朧月光下,我還尾著哥哥上山去找柴,下半夜把柴挑進屋,眯一會兒眼,雞叫時分挑到縣城賣了,再回學校趕早自習……

而書籍,是我生命的旗幟和風帆,是我的人生地平線上一次次耀眼的日出。十四歲時讀了一本《青春之歌》,以後,就專找大厚本的來讀、啃,直啃到大偉人卡爾·馬克思的《資本論》那裏去,直啃出中央博物館的高貴氣息……人類幾千年積累下來的精神財富、偉大智慧和拳拳愛心,令人心醉神迷、神迷心醉。

讀書,使人獲得幾倍的人生。

曾記得,參魚街蔡氏屋裏一份可觀的家產被親戚們挖地三尺反複洗劫後,僅剩了一口大平櫃,長久擺放在街對麵的屋簷下,鎖在偌大櫃子裏的,唯寶塔般巍巍一摞小畫冊。它,便是我生命中,最初的神祇。

在磚瓦廠拉架車六年,我的架車橫杠上鑿有一個矩形孔,孔裏長年夾本書,車軲轆停轉時啃上兩口,留在車軲轆轉動時細細咀嚼,品那味道。那日子,雖也是土裏刨食,那土裏卻埋著顆太陽。書籍,使我的生命裏陽光如注。

隻可惜,關山阻隔,歲月流逝,人生蹉跎。到末了,我們也隻能在浩瀚書海的礁岬上,誠惶誠恐俯下身去,淺淺地,啜上那麼一小口。人生中的大遺憾,莫過於此。

我之有幸在於:正當校正人生坐標係,確定人生坐標點的當口,及時地,讀到了人類文明史上最壯麗的詩篇——《共產黨宣言》。

並且,還有好多好多的好書,正排著隊,等著我去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