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7章 赤子仍年少(1 / 1)

台北的朋友說,今晚陳明章有個新專輯首發演出。地點在一個唱片店。免費。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演出,又擔心免費的演出,會不會擠得水泄不通,便早早吃了飯過去等。

是在誠品書店敦南店地下的唱片區,最裏麵那一塊。人並不多,大概三四十人,但地上也坐滿了。陳明章穿紅色寬寬大大上衣,土黃色肥短褲,黑色厚底圓口布鞋,白襪子,戴圓圓的眼鏡,乍看起來凶的大胡子—從相貌到穿著都普通,比一般普通人還要隨隨便便的普通。

他隨隨便便撥弄兩下月琴,演出就開始了。沒有大牌歌手沒完沒了的調音,沒有對音響的苛求,在我聽來,這音響一般,而且,調音並不好,他的聲音沒被強調,反而藏進去一些,你要把耳朵再往音樂裏送近些,才行。我想,怎麼他的演出是在這樣的場地、這樣少的觀眾、這樣的音響和調音,全都不隆重,可是在我心裏,他早已是大師,在他早二十五年前給《戀戀風塵》配樂時,他已經得過國際大獎,揚名立萬。

我前傾著身子,坐在誠品的地板上,聽著費力猜也猜不懂的閩南語。音樂一點一點展開,我聽到前後左右的人,跟著他的旋律輕輕一起哼,他的聽眾不止是隻懂講閩南語的保守中年老年人,那一起唱的,也有手拿iPhone4拍照的年輕人。

讓我驚訝的音樂。和他粗獷隨便的衣服、凶猛的大胡子相反的是,他的音樂這樣溫柔,像一個饑餓中的人,捧了滾燙的雞蛋,小心翼翼要獻給自己心愛的姑娘。我聽不懂歌詞,但我想那一定是情歌。朋友邱大立說,他的聲音像孩子一樣。在我聽來,那聲音是滄桑的,充滿閱曆。但他的歌是嫵媚的。因為這嫵媚,把滄桑化成童真。我所謂的沒調好音,大概正是他要的效果,他不要聲音高高淩駕於樂器,淩駕在眾人頭上,他的聲音是酒,要封在壇子裏,用荷葉黃泥裹得緊緊的,藏在這麼深的地方講故事。

從台灣回北京,今天有空,拿出新專輯《青春》聽。一首一首看歌詞,看明白他唱的是什麼。是情歌,可不是當下的大牌歌手們的寂寞情歌。“緣投的少年兄”,一群年輕男女在金礦山初相逢,女子是歌仔戲的小花旦,男子是年輕的阿兵哥,四目交投,被男子的目光看得麵紅紅。可是時世艱難,“無啥物好料來奉待,煮一鼎番薯糜,鹵一寡白菜頭,予阮食著心花開”。一鍋番薯粥,一碟菜頭,男子吃得“喉滇目眶紅”。歌詞有艱難時世裏人們那種因陋就簡,陳明章的聲音,卻無限溫柔,無限憐惜,憐惜他們這樣困苦,卻畢竟在青春之時能彼此相遇,彼此憐惜。他的溫柔,包容又化解了歌裏的艱難,時世的艱難,生活的不容易。他的歌,從土裏來,又連這腳下土地一起帶到雲端上。

從前看塞利納的《茫茫黑夜漫遊》,裏麵說:“我們自身的音樂所剩不多,難以讓生活翩翩起舞。青春已經消失在遙遠的、真實的寂靜之中……”當時不解,後來才明白,仍青春的人,他們的身體裏自然就有音樂,就有靈性,他們的身體比麻木於生活的人們的身體要輕盈,那少出來的體重,就是音樂。音樂不是加,是少。陳明章的靈魂比他的身體要輕盈得多,他的嫵媚,他的滄桑,都是擴大了的、澎湃的青春。赤子仍年少。

2011-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