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散場,是CD簽售環節。散場的人群中,我看到陳永龍扛著把梯子走過去。他何止沒有盛裝出現,根本也沒有把自己的歌手身份、自己的英俊放在心上。在台上唱歌,是他的職業。下台,他是“野火”的工作人員。
我以前有個很狂妄的想法,認為大陸搞藝術的,吃的苦頭多一些,作品也會因飽蘸痛苦而更有分量。至少,這荒謬現實主義就比淨土一方更適合生長藝術家。所以,台灣多小清新如陳綺貞張懸蘇打綠,而大陸多出怪胎如左小、或雄渾如青銅戰斧的“舌頭”。但這些年,我的想法在改變。簡單地說,我不再以為藝術一定要水裏來火裏去。生活自會安排,生老病死,人人有份。不是比別人多吃幾桶地溝油,就更痛苦,更藝術。
音樂家布賴恩·伊諾(Brian Eno)說,有兩種藝術家,一種像農民,一種像牛仔。第一種發現一個東西就像一粒種子,安心養地,緩慢種植,精心培育,等待收獲。第二種則像牛仔一樣,四處遠遊,不斷向陌生進發,尋找新的領地。“野火”比較像農民。這些年,我看著他們,慢慢生長,從最初的土地裏長出來的歌謠,帶著土地的散漫和野性,務必要讓人隨著音樂跳起舞來;到向“當下”伸出觸角,如陳永龍翻唱李泰祥的專輯,又何嚐不是向台灣流行音樂的過去回溯,逆向泅渡。
而小清新,是台灣最容易被誤解的一層外衣。跟台灣朋友聊天時,時常覺得他們頭角崢嶸。比如2008年世界金融海嘯,大批企業無意招聘,新畢業生就業率低下,台灣當局對此,針對弱勢中的弱勢,於2009年推出“大專畢業生至企業職場實習方案”,協助近四萬名大專生進職場實習,政府提供每人每月兩萬兩千元(合四千多元人民幣)薪水加社保,為期一年。讓新畢業生獲得工作經驗及協助他們能順利進入職場。在我看來的德政,卻被罵得狗血淋頭,嫌拉低了那三年畢業生的起薪點。在微博上,我也算常常轉發負麵意見的人了,可是跟我的台灣朋友一比,我像個順民,總是站在政府角度著想。他們批評起政府,真的是冷酷無情加暴力。台灣人的概念是,你拿納稅人的錢,做好是應該的,做不好滾蛋,換別人做—我承認,猛一下還真的挺不適應這麼冷酷地對待政府。
所以,在台北公共場合十七次放置“爆炸物”、籲請政府重視開放稻米進口對農民造成破壞性衝擊的楊儒門,他的坐牢引發台灣媒體的大討論,許多文人稱他是良心犯。而“野火”的熊姐聽說我要采訪他,開車一路從台北把我送到猴硐,順便也一見“偶像”。
小清新,是台灣人對親朋好友、對日常生活,從心底湧出的安詳平和之美。但在公共事務上,他們從不小清新。
就像幾年前,第一次聽到“野火”製作的《高一生:鄒之春神》之震動,專輯是為紀念五十年代白色恐怖中被處決的鄒族音樂家、詩人、政治家高一生,是紀念,但絕不流於政治控訴,音樂上的豐沛、空間之豐富,音樂可以如此美而有力,菩薩低眉,金剛怒目。或者,正因為是音樂,才可以如此有力,同時美麗。
再一次看到“野火”的演出,是2012年10月23日,仍然是北大百年禮堂,仍然是全體起立大合唱、跳舞。但多了另外的成分,是李子恒老師給陳永龍寫的《海岸線》,是李子恒自己的《回家》,那一台演出,多了層複雜的情緒。部落音樂的狂歡,猶如給喜歡的人做飯,燒了一桌好飯備下好酒,歡笑著跟朋友們痛飲達旦。而因為李子恒多出來的那一層情緒,是好酒好飯之後的一杯百味交集的茶,茶杯裏蕩漾著散場後,天邊一輪月。這兩者都是音樂的本質。音樂是分享,是狂歡,是手舞之足蹈之。音樂也是描摹人生裏難以言說的那一部分情緒,在明意識潛意識之間的狂流,狂流之後的沉澱。
很難定義“野火”,原住民音樂?流行音樂?民謠?“我們從來沒有做過一件撿現成已經被成就的事,遠看近看都似乎一直在繞遠路,你以為它想要靠近主流了,但它又偏離方向;你以為它是在做原住民音樂,但它又頻頻在唱著華語歌曲,以為自己在搞抒情革命。”(熊姐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