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5章 跋_沉默也會歌唱(3 / 3)

災難的基因,穿透幾代人的血液,世世代代地流傳。狂暴的父親們,製造出一批同樣有著狂暴脾氣的年輕人。這種狂暴,未必會向外人展露—不,我們一般是很斯文安靜的—但火山在心中翻滾,要麼撕裂自己,要麼炸碎別人。

武誌紅說,意識到輪回,就可在這一刻斬斷。

書中藏了幾封情書。那是斬斷輪回以前的戀情,充滿痛苦。心中的火山終於找到一個出口,一個理直氣壯的出口—是的,這種暴戾,往往隻針對親密關係。幼年不能從親密關係中得到安全感,長大了,也不會建立親密關係。電話不接,在別人是小事,我會像困獸,在屋裏走來走去揪自己頭發。爭吵、大吼、狂哭,我逼對方也成為提坦巨人和我上陣對決。心理學家說,有的女人會一再遇到毆打自己的男人。或父親酗酒,女兒也會找個酗酒的丈夫。因為在心理上,這是“我們”熟悉的環境,失敗的情感交流,狂暴的氣氛,我們下意識回到舊時場景,時光穿越,冀圖拯救童年的自己。

因此,我關注當下大規模“留守兒童”現象。和他們比,我的所謂童年陰影又算得了什麼?他們被剝奪的更多。我不知道,在沒有權威、沒有歸屬感、在沒有與父母建立親密關係的荒漠中長大的孩子,他們的安全感要來自哪裏?沒有來自父母無條件的愛,他們又怎麼知道如何去愛?他們的情緒,是否也在沉默與狂吼的兩極之間擺動?他們心中是否也有一座火山,蒸騰著憤怒、冷漠、怨恨?這另一場災難的波長,會有多長?為什麼總是最窮的人、最弱小的孩子來承受災難,付出代價?

在耶魯,安·法迪曼的寫作課上,剛開始她就在黑板上寫下評論家盧克·桑特的一句話:“初生牛犢的詩人筆下,若不是翻騰著的濕漉漉的情感,便是寫作技巧的空洞炫耀。他們之中但凡小有所成的,一定是在成熟的過程中學會慢慢探出身子,抓住了對麵的枝丫。”我寫於2006年以前的文字,翻騰的何止是濕漉漉的情感,簡直是一條決堤的洪流。但我再也寫不出來那樣的文字。而我最羨慕的,是1998年,剛開始寫作時的狀態:什麼也不想,凝神握筆,一氣嗬成。像有人在對我傾訴,而我直接寫出來。死亡和戀愛吹動我的頭發,啟開我的心。

很多年後,艱難地、然而幾乎又是一瞬間的,我和父母的關係變好了。也許是因為,我不再投射憤怒在他們身上。或許又因為,衰老……家庭中,每個人的脾氣都柔軟下來。這個世界不再堅硬如牆。

我還是話不多。無論是親戚聚會,還是朋友聚會。在薄冰上長大的人,像有種東西被永遠抽走,喪失了安全感。無法有對人的全然信任,對別人一定會善意對待自己的全然相信。說話前總要顫顫巍巍伸出腳尖,探一探腳下的冰是否還在。等開口,已過了剛剛的話頭。索性沉默。朋友也習慣了我的寡言。

我的一個朋友喜歡作家李娟,說,如果給自己一個阿勒泰那樣的故鄉,寫作會變得多麼容易!可我,卻並不想用阿勒泰交換我的故鄉。文學自挫敗而來。每個人有他獨特的挫敗。我的故鄉就是我的文學。挫敗是我的起源,我的出身,它幽微曲折的溝回中的痛苦,是我此生的功課。否則,我又該通過何種渠道,如此真切刺骨地理解別人,別人的痛苦,別人的沉默。我的故鄉,並不是流淌著牛奶和蜜的福地,我也隻不過是流水線上,做壞了的殘次品。提坦們還在交戰,冰層隨時準備破裂,無序和虛無將一湧而出。在冰層破裂之處,無序和虛無上湧之時,被淹沒的我能做到的隻是匆匆記錄這個片刻。這就是文學的驕傲,生而為人的尊嚴。文學,在你的每一個障礙、每一個心靈的黑暗深處、每一個安全感被抽走的絕望之地、每一個痛苦激烈的狂暴靈魂裏。隻要你相信,它就在。用它沉默的喉嚨,為你唱出最明亮的音樂。

綠妖

2013-0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