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5章 跋_沉默也會歌唱(2 / 3)

兩個時期的文字放在一起,自己也覺有意思。我在很年輕的時候活得現實而焦慮,匆忙賣掉夢想,也並沒有賣到幾個錢。如今,我三十多歲,依然單身,沒有賺大錢,沒有像樣的穩定的工作,但是快樂。現實地活著不會讓人幸福,夢想才會。最痛苦時,水木丁對我說,她知道自己無論自何處跌下,都有寫作接著。這句話,給予我莫大安慰。

在多年的怨懟、糾結、無法釋懷後,前一陣有天,我和父親閑聊,好像是我抱怨他不環保,辯論一會兒,父親氣急,拔高聲音說都怪政府!政府為什麼不出政策?—我忽然明白,我和父親的關係,有點像父親和政府的關係。諸多埋怨,卻又依賴—這種依賴以憤怒的形式來表現。父親需要有一個政府,這樣他就不需要為任何事負責。如果我的行為有錯,那是你的失職。

就像我躺在巨人造成的童年陰影裏,遇到什麼事都推給家人,都是你們的錯。你毀掉了我的生活。心理學家武誌紅談過許多“受害者”都是勤於抱怨而疏於改變,“為什麼寧願以受害者自居,而不願意發生真正的改變呢?成為受害者是最容易獲得道德正確感的途徑。受害者有一個道德的製高點,你傷害了我,所以你應該對我的痛苦負責。以受害者自居還意味著不必對自己的人生負有責任。”

明白這些,我就從“受害者”床墊上下來,並為自己這麼久的賴床感到羞愧。

童年時的陰影,我以另一種眼光打量。同代人陸續開始回憶,我看到他們寫自己的父母,韓鬆落的《怒河春醒》、桑格格的《小時候》、閆紅的《彼年此時》……我看到相似的狂暴的爭吵、令人難堪的吝嗇、暴脾氣的父親或者控製欲強的母親。我並不特別。我們更像一條流水線上的殘次品。我大膽地想象,本來要生產什麼:生產像我父親那樣的人,像他們父母那樣的人。我們的父輩,在外人麵前,在政治領域,是人畜無害、溫和內斂的。當然,模子是粗糙的,本來也不是為了生產精密的零件而準備。成長中的種種不適,不過是敏感的靈魂,和這簡單粗暴模具之間的摩擦。不需要敏感,不需要判斷力,自尊心更是毫無必要。我們幾乎被那樣生產了出來,比如,我擅長忍耐、嫻於服從,缺乏主見。直到現在,每次寫完稿,我都要極力克服,才能不把它交給朋友修改定奪。一個寫作者,應該擁有對作品最終的修改能力。連這個都無法確定,生活的其他領域可想而知。我所有的判斷,都是強忍恐懼做出。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麼,但我害怕。我們的父輩是較為合格的產品,他們在許多地方展現出驚人的一致。但是,大概是模具不堪重複使用,這裏那裏有了紕漏,我終於成為這條流水線上的殘次品。我,還有我的朋友們,以及許多同齡人。

我的朋友張莉有一篇寫畢飛宇《玉秧》的書評,標題是“一場災難有多長”。我喜歡這個概念,經常偷來用,比如這本書中的《幸存者》。我的父親隻有高小文化,許多當年讓我痛苦的細節,比如,總在老師說“沒交書本費的站起來”時,彎彎曲曲難堪地站起來;比如父親的粗暴……隻是因為窮、因為精神上的貧瘠、因為他也是挨揍長大的。他不知道有更好的方式。他經曆過餓死人的年代,那種災難一直在他的血液裏,以致命的吝嗇表現。比如讓我長久地站在他身邊,等著打麻將的他給我那十幾塊錢的書本費。我長到和當年揍我的父親差不多的年紀,開始心疼我的父母。他們又何嚐被人好好對待過呢?母親小的時候餓到去舔別人吃剩的粥碗。那是1960年。她的爺爺餓死了。如今我的母親,外出住賓館時,喜歡拿香皂牙刷毛巾回家,雖然家中已有許多,是父親帶回的。這習慣讓我痛苦。但我理解。海難中的幸存者,常會在床底囤滿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