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桂平縣大堂桂平縣雖是山野小縣,知縣也照例不忘在背後懸掛一麵正大光明的巨匾,不知經曆了多少年,金漆熏得烏黑,已沒有什麼光明可鑒了。
洪秀全背著一把雨傘,與洪宣橋一路瀟瀟灑灑走來,到了縣衙門前,洪秀全拿了一張名片,叫洪宣嬌遞給門房。
門房打量他們幾眼,疾步跑到一個衙役旁耳語了幾句,自己跑了進去。
衙役警惕地向洪秀全靠近。
洪秀全忍不住暗笑。
洪宣嬌說:“我看你此來凶多吉少。人家抓還抓不到你呢,你卻送上門來。我看,還是叫各級人馬會齊吧,該拚就要拚了。”
洪秀全說:“七年之功豈可毀於一旦!小不忍則亂大謀。你不必為我擔憂那王烈斷不敢把我怎麼樣,你千萬叫楊秀清他們不可輕舉妄動,哪怕我也身陷囹圄,也要忍耐!現在不到時機,貿然舉事,會壞了大事。”
洪宣嬌望望桂平縣大堂,說:“這狗官,什麼時辰了,還不升堂理事?”
洪秀全笑笑:“一方民眾之父母嘛,豈能不擺擺架子!”
洪宣嬌說:“哥,你心裏不怕嗎?”
洪秀全說:“義乃膽之源,有大義在手,何懼之有?”
2.王烈書房拿著洪秀全名片,王烈緊張極了,在與刑名師爺商討對策:“這洪秀全會這麼傻嗎?自投羅網?”
刑名師爺說:“不管他,先抓了再說。”
“不可莽撞,他是來者不善啊。”王烈皺著眉想了一下,說,“要抓,也要弄到裏麵來誘捕,聽聽他說什麼再定,你把人準備好,大堂見,給他個下馬威。”
刑名師爺領命而去,王烈站起身,戴上了他的頂戴。
3.縣衙門外洪秀全兄妹正在門外等待,刑名師爺一搖三晃地出來,問::“哪位是洪先生?”
洪秀全儒雅而大度地說:“在下便是。”
師爺說:“王大人有請。”
說著請洪秀全從側門入。洪秀全卻站到了緊閉的中門台階下,說:“我雖沒有功名,也是經過縣試、府試的讀書人,豈容如此輕慢?叫你們的縣太爺開中門來接!”
“這個……”師爺被洪秀全的氣勢震住了,呆了半晌,“這個我做不了主。”
在堂上的王烈聽到了,隻得下令:“開中門,請洪先生!”
中門吱吱呀呀啟開,洪秀全邁步昂首而入,仍語帶譏諷地說:“看起來,王大人從無鴻儒登門呀,這中門久不開啟,門軸生鏽,你聽,多難聽?”
4.縣大堂上王烈離座拱手:“洪先生請坐。”
衙役上茶後,見洪秀全不坐,便問:“先生有站著的習慣嗎?”
洪秀全說:“我是王大人的客,不是階下囚,何故在大堂上談話,難道你是要審我嗎?那最好先下拘票。”
王烈突然變臉,驚堂木重重一拍,厲聲道:“你說對了。洪秀全你聽著,本縣正要通緝你呢,你識趣,送上門來,可算你自首。來人!”
堂上一呼,堂下百諾,衙役們發一聲喊,持水火棍從兩廂齊出,把洪秀全團團圍住。
洪秀全毫無懼色,大笑起來。
王烈有點發毛,問:“你笑什麼?”
洪秀全說:“我笑你是個不識時務的蠢材,大禍臨頭,尚且不知,反倒想欺世盜名。來吧,你不後海就抓我吧。我既敢上你的大堂,豈有膽怯之理?”
這一席話令王烈摸不著頭腦,他畢竟心裏有鬼,不得不軟下來:“你不必色厲內茬……”
“這正該說你自己!”洪秀全平靜地說,“還不屏退左右,聽聽我要說什麼?”
王烈對刑名師爺揮揮手,刑名師爺帶眾衙役退了出去。
王烈又硬了起來:“本縣倒要領教一下你有什麼詭密之術!”
洪秀全把一張紙從袖中抖出,在眼前一亮,說:“我是給足下送這個來的。”
王烈打了個寒戰。
洪秀全手一鬆,那張紙飄然落地。
王烈不得不屈尊哈腰拾在手上,他一看,手抖了起來,洪秀全嘴角露出譏諷的笑。
但馬上王烈又恢複了常態:“你休想訛詐本縣,這是何人敢冒本縣手跡,栽贓於我?”說罷擲紙於地。
洪秀全冷笑道:“足下心裏最明白。你與你的堂弟王基勾結不法劣紳工作新,居然蔑視朝廷,魚肉鄉裏,走私鴉片。你給厘卡寫的親筆放行信,你如何能抵賴?
你方才看的,是抄本,你的真跡在我手上。你膽敢抓我,你的官也當到頭了,我已預先吩咐停當,有人會拿著你的手令真跡到巡撫、桌司那裏去出首。”
王烈的氣焰蕩然無存了,他呆了片刻,有氣無力地否認道:“這是有人陷害本縣……”
洪秀全說:“是抓我呢,還是請我到足下的書房去談啊?”
王烈換成了禮賢下士的麵孔:“先生不愧為能收羅上萬教眾之首領,果然異於常人。好吧,請先生到本縣書房,總不辱沒先生了吧?”
洪秀全說:“足下所作所為,早已辱沒斯文了,但願你尚不至於厚顏無恥。”
王烈一邊被洪秀全所羞辱,一邊沒奈何地引他到書房去,並一迭聲叫:“上好茶!上時鮮水果!”
5.縣令王烈書房二人分賓主坐定,侍從上了茶果,紛紛退去。
王烈說:“先生膽子真大,盡管你百般威脅,本縣仍可抓你,那時你百口莫辯,難道沒想到這一層嗎?”
“想到了。”洪秀全談笑風生地說,“你看,你的書房裏擺滿了聖賢書。”他指了指一幅條屏道:“足下這不是錄了老子的話嗎?”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對民、對官,皆如此。足下是代聖賢立言,代天子巡狩的父母官,想沒想到,你頭上也是天網恢恢呢?”
王烈被他奚落得十分狼狽,解嘲地說:“請品茶。先生很擅辭令啊。”
洪秀全喝了一口茶,先發製人地問:“大人能猜到我是為何而來的吧?”
王烈點點頭。
“好,明白人。”洪秀全說,“他所犯何罪?還要請教。”
王烈拿出一本他們偽造的小冊子,遞給洪秀全說:“在馮先生住處翻到了這個,一派反清邊言,本縣不好庇護。何況抓馮先生,本是勞中丞的指令。”
洪秀全隨手翻翻那小冊子,扔在了一旁:“造一本假書,就該造得像些。寫這小冊子的人連起碼的上帝會的道理都不懂,居然說我洪秀全是上帝,這豈不是笑話?”
王烈說:“這且不論,這本《原道救世歌》總不是偽造的。”
洪秀全又接過來翻翻,說:“這是真的,有什麼違法之處嗎?”
王烈說:“勞中丞發下話來,說,他們拜的是什麼上帝?純是邪教,本縣隻知西洋人崇信上帝,怎麼把洋人的神仙搬到我們這來了?這怎能不叫人疑心你們是在教唆民眾與朝廷分庭抗禮呢?”
洪秀全笑笑,說:“貴縣不是兩榜出身嗎?想也是讀過經史的吧?”
王烈分明被他的傲慢口氣激怒了,他說:“還輪不到先生來教訓本縣。本縣自幼熟讀經史百家,卻不知有什麼上帝。”
洪秀全一笑道:“讀書而不求甚解者太多了,難怪時下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原來讀書人的心並不在書上。”
王烈道:“你們所說的‘世道乖離,人心澆薄,所愛所憎,一出於私’,要人‘跳出邪魔之鬼門’,這不是勸人造反是什麼?你說的這個上帝不是邪教又是什麼?
你們口口聲聲說反對洋人用鴉片害我中華,你卻從洋人手裏弄來個上帝來愚弄百姓,先生能自圓其說嗎?”
洪秀全又輕鬆自如地笑起來,似乎全不介意。
“你笑什麼?”王烈說,“理屈詞窮了吧?”
“我是笑你。”洪秀全說,“你是有功名的人,我卻是個屢試不中的人,可我替你害臊,你讀書遠沒有我上心。”
王烈的臉拉得老長,說:“我隻要把馮雲山一案上報,就一目了然了。”
“你未必敢把本案上報。”洪秀全仍麵帶笑容地說,“萬一碰上有才情的上司,知道的比你多呢?先生豈不貽笑大方?”
王烈的臉一紅一白,他說:“你且舉出一二,我來聽聽,你是不是胡說?”
洪秀全喝了一口茶,用居高臨下的口氣對王烈說:“先生自然是讀過《詩經》的了八大雅。文王不是有這樣的詩句嗎:”維此文王,小心翼翼,昭示上帝,幸懷多福?”這不是有上帝嗎?”王烈一時沒回過味來,在緊張思忖。
洪秀全又說:“《書經》先生也是在啟蒙時必讀的吧?你的老師不會不教你。
《湯誓》裏有‘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之句,你不怕這上帝嗎?”
王烈有點坐不住了。
洪秀全又接下去椰榆他:“《孟子》你一定讀過,為官者都自稱是孔孟弟子呀那麼先師說‘惟日其助上帝寵之’,這上帝總不是我洪某人所造吧?”
王烈的臉色十分難堪,半晌才說:“巧言令色。洪先生,我不想難為你。不過我還是好言相勸,不要走邪門歪道,讀書人本本分分以攻讀為根本,求取功名是正事。你們讀孔孟書,卻到處嘯眾鬧事,砸孔廟,令斯文掃地,這是很危險的。”
洪秀全說:“先生恰恰是被孔孟之書教壞的,才變得如此虛偽、貪婪,儒家推勘妖魔作怪,你知道嗎?孔丘跪在天兄基督前再三討饒,哀求不已,你們卻仍執迷不悟。”
此語說得王烈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洪秀全站了起來,說:“我可以把馮雲山接回去了嗎?”
王烈愣了愣神:“你說什麼?”
洪秀全說:“你沒能指出拜上帝教的危害,朝廷也無禁令,你隻有放人的理由,沒有扣押他的理由。”
王烈說:“這個……本縣不好擅專,還要申報勞中丞,想洪先生能夠理解。”
洪秀全說:“怎樣向勞巡撫申報,那是你這縣太爺的事。我隻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你不放人別怪我不講交情。”
王烈惴惴不安地問:“倘本縣放了人呢?”
“我會派人把你的手跡送還給你。”
王烈似乎放了心。
洪秀全站了起來要走,臨行又用挖苦的口氣說:“如果王大人想抓我,機不可失,現在還來得及,我一出了你的門,你後侮可來不及了。”
王烈笑笑:“先生多心了,我真想抓你,也不在此時下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嘛。”
洪秀全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這倒像真話。王大人有長進。”又一陣大笑。
王烈喊:“送客。”自己送了出來。
師爺湊過來小聲地問:“抓嗎?”
王烈瞪了他一眼,師爺隻好退下,這一切為洪秀全看見,反又輕蔑地笑了。
6.山路上洪宣嬌陪著洪秀全走來。
洪宣嬌說:“真嚇死人了,沒想到你又從虎口裏出來了。”
洪秀全自得地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是胸有成竹才闖去的。”
洪宣嬌折了一莖草,在手中晃著,說:“看你這個高興勁,馮雲山表哥沒事了?”
“用不到三天準放人。”洪秀全說。
“那大好了。”洪宣嬌拍了幾下巴掌,叢林中立刻跑出一些拿武器的人來,為首的是羅大綱、蘇三娘等。
洪秀全說:“哈,你們是準備劫獄的吧?”
羅大綱說:“這是宣嬌妹妹的主意。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們馬上把桂平縣踏為平地。”
洪秀全笑笑:“殺雞焉用牛刀?我隻是舌戰一腐儒罷了。”
蘇三娘由衷地說:“洪先生真天神一樣的人啊,逢凶化吉。”
“謝謝!”洪秀全不由得多看了蘇三娘幾眼,對她說,“上帝既派我來引導大家進人天堂,上帝必在暗中時時佑我。像蘇三娘這樣的人品,能讓我日伴左右,也是上帝所賜呀。”
蘇三娘不願再對答下去,走過去與洪宣嬌搭汕了。
羅大綱說:“楊秀清已傳了話來,為了洪先生安全,不讓你再回金田村,你就住在我們這裏吧。”
洪秀全高興地說:“求之不得。”
蘇三娘卻說:“過幾天我們也要歸過去了,這裏遠離教眾,不便留洪先生。”
“你這人——”羅大綱不明白蘇三娘何以這樣說。
蘇三娘給了他一個眼色,羅大綱雖不懂,卻也沒有再堅持。
洪宣嬌說:“你去花洲山人村胡以晃那裏吧,最安全。”
洪秀全點點頭,說:“注意打探,馮雲山一出來,馬上送到山人村去。”
羅大綱有些信不過:“萬一縣太爺不放人呢?”
洪秀全說:“那你找我要人。”
7.崎嶇山路上洪秀全和洪宣嬌、羅大綱等人在翻越大山。從山上俯視,山巒密布如奔馬,山上綠樹重重疊疊,瀑布成群,隻有一線小路從山嶺中穿過。
洪秀全不禁駐足歎道:“紫荊山真是藏龍臥虎之地呀。”
洪宣嬌說:“我查過潯州方誌,上麵可是說這裏地僻而險,久為藏汙納垢之地。”
洪秀全以鞭敲馬鞍朗聲笑道:“那是貪官汙吏寫的方誌。豈不知窮鄉僻壤,民生維艱,百姓不堪欺壓,揭竿而起,易成功,官府來圍剿也不容易奏效。”他又伸出馬鞭指著起伏的山巒和密林說:“你看這百嶺千回的瘴病之鄉,若藏他十萬甲兵,能看得見嗎?”
羅大綱說:“確有眼力,紫荊山虎勢龍形,合該是我們的發祥地。”
洪秀全問:“你方才說楊秀清在幹什麼?”
洪宣嬌說:“他在降童請神,幾千教徒都去了。”
洪秀全皺起眉頭,自語:“怎麼弄這個?”言語之間流露出對這種民間巫術的反感。
洪宣嬌說:“馮雲山表哥一被抓起來,會眾人心惶惶,大概想用此法穩住眾人吧。”
“巫術邪道豈能與上帝同日而語!”洪秀全稍顯氣憤。
洪宣嬌問:“這降童術就是巫術嗎?”
羅大綱說:“差不多。楊雲嬌就常用降童術給鄉人治病驅邪。廣西大山裏到處都流行這種降童術。”
洪宣嬌問:“也是請神驅鬼?”
“對。”曾水源說,“諸神者口中念動咒語,神靈便附於人身,這時真神借人口能說出種種預言,也能為病人驅邪治病。山裏人都特別信降童術。”
洪秀全上了馬,說:“走,去看看。”
8.圩場上在金田村裏,有一處樹木環合的圩場,是初一、十五趕集貿易的場地。
今天這裏坐滿了信奉上帝的信徒。
洪秀全帶人來到圩場時,幾千人的場上鴉雀無聲,男女老幼盡皆雙手合十,十分虔誠地屏息靜聽。臨時搭的木板台子在詞堂前麵,楊秀清正襟危坐,雙眼緊閉,渾身瑟縮抖動,楊雲嬌在一旁以手擊鼓,青煙繚繞。
洪秀全悄悄站在人叢後蹩眉而觀。
楊秀清如瘋似傻,作舉臂呼天狀,他大聲念道:“三八二一,禾乃玉食,人坐一土,作爾民極。”
洪宣嬌細細地咀嚼著這句話,問洪秀全:“此是何意?三八二一是什麼?”
忽見洪秀全眉頭舒展,已麵現得意之色。
楊秀清又重複了一次,蕭朝貴趕緊讓坐在一旁的韋昌輝提筆記錄在案。石達開半閉著眼,始終似笑非笑的神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