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陣鼓響後,楊秀清站了起來,手舞足蹈,一邊大聲宣布:“朕是上帝,爾等小民聽著!”
底下民眾又驚又喜,全匍匐在地。
楊秀清煞有介事地宣稱:“朕詔爾眾日,當今妖魔當道,蛇鬼橫行,信上帝者可免天災大難,爾等勿疑,雖時下馮雲山有難,乃是劫數,不久當逢凶化吉,隻有定下心來共度艱難歲月,才能進人小天堂……"底下的聽眾虔誠地叩頭。
洪秀全居然也跪了下去,極為虔誠。
洪宣嬌低聲問:“你也信?”洪秀全不語,也扯她跪下。
石達開、韋昌輝、蕭朝貴這些人都看到了洪秀全跪下,楊秀清更是看在眼中,跳得更起勁了,口中念念有詞:“眾爾小的們,朕派次子洪秀全下凡,帶你們營建小天堂,爾等不可違拗洪秀全,有他在,什麼風浪都會過去,不可不聽他的,違他就是背朕……”
眾皆高呼:“一切聽從天父旨意……”
9.回山人村的小路上洪宣嬌說:“你當時一跪下,嚇了我一跳,我以為你會說,降童術也是妖邪之術,在掃除之列呢。”
洪秀全道:“這是上帝天父托降啊!我豈能不信?”
洪宣嬌說:“楊秀清是在用上帝來收攏散了的人心。”
洪秀全瞪了她一眼:“不要再說了。”
洪宣嬌噘起了嘴,兩人在崎嶇難行的山路上默默走了一程,洪宣嬌還是忍不住,她挽住洪秀全的胳膊說:“後邊的我聽懂了,前麵的我怎麼不懂?”
洪秀全說:“天機不可預泄。”
洪宣嬌說:“什麼天機!楊秀清瘋瘋癲癲地又唱又跳,這和民間的巫術有什麼兩樣!”
“你不能低估了巫術。”洪秀全說,“這地方的人信,信則靈。楊秀清這人腦子靈活,用降童術代天父傳言,比我們講十天都管用。”
洪宣嬌說:“可那三八二一是什麼?”
洪秀全說:“這裏藏著玄機。三八二一是個洪字,禾乃玉食是秀字,人坐一土不是全嗎?作爾民極你該懂啊!”
“洪秀全為王!”洪宣嬌興奮得叫了起來。
洪秀全噓了一聲:“嚷什麼!”
洪宣嬌說:“我一定守口如瓶。”
“不要張揚。”洪秀全說,“不等於不可以向拜上帝教的人傳揚。”
妹妹會意,點了點頭。
10.楊秀清家人夜,紫荊山遠山近嶺都漸次隱人夜幕中。幾點燈火亮在山間錯落的民房裏,像與天上的星星連成了一片。
半山腰楊秀清的家裏,油燈多點了幾支,洪秀全、楊秀清、蕭朝貴、韋昌輝、石達開幾個核心人物在一起議事。
楊秀清說:“桂平縣知縣已經答應放人了,明天我打發人去接馮先生。”
韋昌輝說:“洪先生真神人啊,隻身闖公堂,把縣太爺震得六神無主,立即化險為夷了。”
蕭朝貴說:“總算渡過了難關,可以鬆一口氣了。”
“不然。”洪秀全說,“這是一個危險信號,王烈雖然抓不住拜上帝教有什麼越軌之處,他們卻已疑心我們蓄意謀反,富紳大戶辦團練,磨刀霍霍,是衝我們來的,不能不防。現在水到渠成,我們該打造兵器,準備起事了。”
楊秀清說:“很對。這幾個月來,官府和團練常找碴兒,拘捕和殺了我們的教徒盧二,又以謀反為名把教徒黃為政、吉能勝投入了監獄,教眾已經忍無可忍了。”
“這正是好機會。”洪秀全說,“下一步就著手準備。”
11.曾天養家西廂房洪宣嬌走進為她準備的臥房,見燈已點了起來,被子也鋪好了,椅子旁擺著一盆熱氣騰騰的洗腳水,旁邊搭了布巾,小幾上擺著時鮮水果。
洪宣嬌四下看看,開始洗腳。
曾晚妹走了進來,手裏拿了個香袋之類的東西,徑直走到床前,掀開被子塞了進去。
洪宣嬌問:“你把什麼東西塞到我被子裏去了?”
曾晚妹頑皮地擠擠眼:“一隻蠍子!”
洪宣嬌當然不信,她邊洗腳邊說:“蠍子我也不怕,我這人五毒不懼。”
曾晚妹又從被窩裏取出香袋,湊到洪宣嬌鼻子底下讓她聞。
“好香!這是什麼香呀?”洪宣嬌奪過香袋,說,“我怎麼從來沒聞過?”
“這叫太平香。”曾晚妹說,“紫荊山裏有一種樹,長在懸崖上,沒本領的人采不到,要舍命才行。把樹皮采下來碾成末,就行了。”
“謝謝你,晚妹。”洪宣嬌說,“往後,洗腳水都由我自己來打。我可不是侯門千金啊。”
曾晚妹撲一下笑了,那雙細長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她說:“熱水不是我打的,被窩不是我鋪的,這太平香袋也不是我送的。”
洪宣嬌詫異地問:“那是誰呀?誰對我這麼好?總不會是你爺爺吧?”
曾晚妹神神秘秘地說:“我不說,人家不讓我說。”
洪宣嬌故意板起麵孔來:“你可別後悔。”
“我有什麼怕你的!”曾晚妹說,“我又沒短處在你手上。”
“是嗎?”洪宣嬌擰了她臉蛋一下,說:“你是個假小子,真丫頭!”
曾晚妹急了:“這個你可千萬別說,除了我們家人,沒人知道,我從小就穿男孩衣服,我跟爺爺學武藝,你若說破了,我就當不成大俠了。”
洪宣嬌笑了,說:“好,替你這個大俠守口如瓶。”
曾晚妹問:“你怎麼看出來的?”
洪宣嬌說:“那你就別管了。你告訴我吧,到底是誰為我打洗腳水,放香袋?”
曾晚妹說:“我告訴你,你可不能說是我說的呀!”
洪宣嬌用布巾擦著腳,說:“保證守口如瓶。”
曾晚妹這才說:“是蕭叔叔,蕭朝貴。”
洪宣橋大為驚訝,而且不好意思起來。
“你臉紅了。”曾晚妹指著洪宣嬌的臉說。
“別瞎說。”洪宣嬌問,“他是這樣一個細心的人嗎?可不像個山裏的燒炭工。”
曾晚妹說:“我也奇怪。他平時不愛說話,說出一句話來能頂死一條牛,是個直性子,但誰都喜歡他,他在那幫燒炭弟兄中間,說一不二。”
洪宣嬌笑了笑。
曾晚妹要搶著給她倒洗腳水,洪宣嬌踩著瓦盆沿兒不讓。曾晚妹說:“你的腳好大呀!”
“天足嘛!”洪宣嬌有幾分自豪地說,“我小的時候,媽要給我裹,唉呀,疼死我了,我偷著放開了,媽就追著打我,央求我,說不纏小腳,將來嫁不出去。媽就讓大哥二哥來綁我,我三哥,就是秀全哥給我出主意,一到纏腳的時候我就往井台上跑,說要跳井。頭幾回他們以為我嚇唬人,有一天我真的跳下去了,媽大哭,說再也不讓我纏足了,嫁不出去就剩在家裏吧……”
“你敢往井裏跳?沒淹著?”曾晚妹眼裏流露著敬意。
洪宣嬌狡黠地一笑,說:“秀全哥哥頭一天雇人把井掏幹了,裏麵堆了幾個沙袋子,又鋪上了厚厚的草……”
曾晚妹咯咯地笑起來,露出一顆小虎牙。
洪宣嬌看了看曾晚妹的腳,說:“你的也沒裹呀!”
“山裏不時興。”曾晚妹說,“客家人也有裹的,我怕,才女扮男裝。腳那麼小,風一吹就倒了,活著多沒意思!”
“這是實在話。”洪宣嬌抬起自己的腳,自我欣賞地說,“怎麼樣?看我這三寸金蓮,不過得橫著量。”
逗得曾晚妹咯咯直樂,眼睛不停在她臉上打轉轉。
“你總盯著我幹什麼?”洪宣嬌問。
“你長得真好看。”曾晚妹說,“我們大衝家沒有你這麼好看的。你有婆家了嗎?”
洪宣嬌說:“我厲害,又不會做女紅,沒人要我。”
“我才不信。”曾晚妹說,“說媒的不擠破房門才怪!找舉人啊、狀元啊也不難。”
洪宣嬌說:“什麼有頂戴花翎的,酸溜溜咬文嚼字的書生,我都煩。”
曾晚妹眼一亮,突然冒出了一句,說:“那,蕭朝貴怎麼樣?他人可好了。”
望著天真的曾晚妹,洪宣嬌縱聲大笑起來,笑得她直捂肚子。
曾晚妹忽閃著長長的睫毛,問:“你嫌他長得醜嗎?嫌他是橘子皮臉嗎?”
這一次洪宣嬌反倒不笑了,她似乎覺得有認真對待的必要了,她拍了拍曾晚妹的頭,說:“你以為是拿把刀去砍香蕉嗎?砍哪串都行?”
曾晚妹似懂非懂地望著洪宣嬌。她明白洪宣嬌的意思——她並不喜歡蕭朝貴。
窗外,正有一個影子離去,那是蕭朝貴。他的腳步越走越快,消失在大門外。
12.山間田畔這是山穀中一條河畔的田畝中,正是晚稻揚花時節。
這裏聚集了很多人,原來是一個赤腳佝背的老頭吊死了,曾水源帶領人們把他從樹上卸下來,個個同情地打著唉聲。
一個矮個長得很結實的青年農民跑來了。曾水源大叫:“朱錫錕,快來,你爹叫財主逼得上吊了。”
朱錫錕跑過來大哭:“爹呀,你怎麼想不開呀!地不能種,我們去逃荒啊……”
這時洪秀全沿著田埂荒草小徑向人們聚集的地方走來。
曾水源看見了他,叫了聲“洪先生”,默默站到了一邊。
洪秀全一見樹下的死屍,就明白了幾分,他問:“又是叫財主逼的?”
曾水源說:“可不是!本來打不了幾鬥糧,財主非逼著佃戶交租,我們現在吃野菜都填不飽肚子,哪有錢交租呀!”
幹活的農夫們都在水壕裏洗了腳,不幹了。人們用蘆席把老漢屍體蓋上,朱錫錕叫上幾個人,說:“兒子不孝,總不能讓我爹黃土蓋臉啊!這可怎麼是好?”
洪秀全掏出半吊錢,交到朱錫錕手上,說:“快拿去,發送了老人吧。”
朱錫錕說:“這怎麼好意思呢,我還不知道先生是誰呀。”
“同是天涯淪落人,不必問了。”洪秀全說。
曾水源道:“這就是你們都想見的洪先生,洪秀全啊。”
人們肅然起敬,全都站了起來。
朱錫錕趴下去叩了個頭,說:“謝謝洪先生,葬了老父,我朱錫錕從此鞍前馬後跟洪先生走。”
人們七手八腳地把死者抬上了田頭一輛小獨輪車,朱錫錕叫上幾個人把老父屍體運回村裏去了。
地頭的人們也就無心思再幹活了,紛紛圍坐在大樹下,把洪秀全圍在了核心,談起天來。
一個叫曾錦謙的農夫把自己抽著的水煙袋用手抹蹭了一下,遞給洪秀全,洪秀全接了過去。
曾水源手拿著鐵鍁,說:“他不吸煙的。上帝也不讓人吸煙。”
可洪秀全卻吸了一口,咳嗽了一下,說:“吸這東酉沒好處,吸煙、飲酒都是邪惡。”
曾錦謙說:“戒不掉呢。”
洪秀全說:“今年的禾苗長得不錯呀!”
曾錦謙說:“好也沒用,到了秋天,沒有幾粒米能到自己肚中。”
曾水源說:“我們麵朝黃土背朝天地辛苦一年,去了官府的、財主的,到最後我們自己得挨餓。”
一個叫汪一中的壯漢說:“沒聽紫荊山裏的民謠說嗎?”難啊難,缺少錢糧哪裏搬?借人穀米要加五,借人銀兩要加三,官府一天一樣捐,窮人三根腸子鬧著兩根半。’”
洪秀全說:“百姓沒法活了。去年廣西撫司道府各衙門合夥貪贓穀捐八十二萬兩,等於全省一年賦稅的兩倍半,若不是一個小偷偷到了他們分贓的底賬報了官,咱們哪裏知道!”
曾錦謙說:“這小偷會偷,為百姓出了一口惡氣。”
洪秀全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清官如此,那不清的贓官呢?官府征勞役,修城、修公署、修刑獄、修路,全逼百姓出錢出力,連石灰、磚瓦都叫百姓自己出。”
曾水源說:“這差役下來更加如狼似虎,差役中有總頭、都總頭、都都總頭,下來一回就勒索酒飯、鴉片、行腳費,一次幾千文。”
正在鋤旱田的農夫黃文金這時停住了鋤頭,用力在幹土上頓著鋤頭說:“我這鋤頭下去,多是給別人幹的。一鋤供官二鋤吏,三鋤甲差四鋤隸,五鋤六鋤人把事,七鋤才到自己家。”
洪秀全感歎而同情地說:“就因為這樣,我們才要信上帝呀!人了上帝會,跟這些貪官劣紳鬥才有飯吃。鴉片戰爭後,大量鴉片流人中國,廉價布帛充斥市場,咱們自己的織布工人失業,全從廣州流人廣西,人多地少,怎麼活下去。廣西本來是個窮省,一年稅收才四十萬兩,可是兵響就要四十二萬兩,從哪出?還有官府的錢呢?鴉片戰爭打敗了,給洋人賠款,哪裏出?羊毛出在羊身上,全是榨百姓血汗啊。”
曾水源用手一指前麵水灣處的稻子,說:“你看,這一塊稻穀長勢好不好?”
他指的這塊地綠油油一片,比周圍的長勢旺,秧苗高出半尺。
洪秀全說:“看來這塊田肥足土沃,明顯好於別的田。”
汪一中說:“你想不到財主心有多黑。這就是縣太爺王烈家的地。他用這兩畝最肥的地當標尺,我們租他的地,說好是收六成租,可今年要按他這兩畝好地收我們六成!”
洪秀全說:“我明白了,這就是說,到秋天,有八成穀子得交租了?”
曾錦謙說:“正是呢。一家人隻好去討飯,這地也沒法租了。”
洪秀全走到地主那塊“樣板田”邊看了看,沉思了半晌,問:“那麼他這塊田減產呢?是不是也按減產的六成收?”
曾水源說:“是這樣。”
洪秀全眯起眼來向遠山看了好一會,然後笑眯眯地對曾水源說:“你找一根繩子來,越長越好。”
曾水源雖不明白他要幹什麼,卻真的到堆放農具的小棚裏找來一根繩子。
洪秀全把繩子抖開,自己拿了一端,另一端遞給曾水源,說:“你從田埂走過去。”
農夫們不知他要幹什麼,全都好奇地圍攏過來。
洪秀全和曾水源現在分別站到那塊樣板田的兩側了,洪秀全說:“把繩子拉低,貼著揚花的稻穗走。”他邊說邊彎下腰去,繩子拉直了,從稻子身上重重地刮過去,稻花紛紛揚揚地掃落下來。
給洪秀全水煙抽的曾錦謙看明白了:“哈!打禾花!”
曾水源也笑了:“稻花給他打一遍,到秋一多半是癟穀子,咱們交六成也沒有多少了!”
人們都為這發明喜笑顏開。
曾錦謙問:“你怎麼想出這主意的?”
洪秀全說:“這是上帝教我的。上帝最見不得人間的不平。”
江一中說:“就衝這,我也人拜上帝會。”
黃文金也說:“也算我一個,不知洪先生要不要。”
“不怕人多。”洪秀全說,“天父上帝盼望每個兒女都進人天堂,那時你們都會有自己的土地了,再不用受財主的氣了,咱也不用想出這打禾花的主意了。”
曾錦謙說:“這可是祖祖輩輩做夢都盼的大事,種田人盼的就是有自己的幾畝地。”
汪一中說:“拜上帝會能叫人人有地,有飯吃,天下人沒有不跟著走的。”
曾水源從稻田水渠裏提了一瓦罐清水過來,環視一圈說:“這裏有五個人已經人會受過洗了,今個要新人的,請洪先生親自洗禮,這機會不可多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