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笑容可掬地接過了水罐,先淨了自己的手。
按照老教徒曾水源的安排,十幾個農夫跪在田頭,跪在青天與黃土之間,十分虔誠地望著洪秀全那儀表堂堂的臉。
洪秀全依次用水罐中的清水往每個人的頭頂澆下,同時說:“洗淨從前一切邪惡滁舊生新。”
然後洪秀全問:“願不拜邪神否?”
眾答:“不拜邪神。”
洪秀全問:“願不行邪事否?”
眾答:“不行邪事。”
洪秀全問:“願遵守天條否?”
眾答:“永守天條。”
洪秀全說:“起來吧,每人用清水自洗胸口,以示洗淨內心。”
農夫們於是用水澆灑裸露的前胸。
這時,洪宣嬌沿著田埂小路走來了。
洪秀全問:“你怎麼找到這來了?”
洪宣嬌說:“雲山表哥放出來了。”
“在哪?”洪秀全急不可耐地站起來。
“在胡家。”洪宣嬌說,“人瘦了一大圈,快回去看看吧。”
洪秀全向眾人拱拱手,說:“改日再會。”
汪一中從水潭中拉出一條水牛來:“洪先生騎了去吧,省腳力。”
人們都笑了。
洪秀全說:“那我不是成了騎青牛過函穀關的老子了嗎?”眾人又笑。
13.乎南花洲山人村山人村要比金田村更為荒僻,人跡罕至,在胡以晃的家,洪秀全與馮雲山相見。
洪秀全握住馮雲山的手說:“叫你受了牢獄之苦,代兄受過,我心實在不安。”
馮雲山說:“你這不是說遠了嗎?你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讀書,一起落第,又一起創辦拜上帝教,本來應當肝膽相照的。”
洪秀全拿出一條幅展開,上麵有一首懷念獄中摯友馮雲山的詩,他念給馮雲山聽:“東北西南兮,同予者何人?雲龍風虎兮,聚會者何辰?天道不溜兮,上帝豈無親?始終一德兮,何日得騰身?”
馮雲山卷起條幅笑了:“你這樣看重小弟,令我心裏不安。不過,我看騰飛之日已不遠了。”
這時胡以晃走了進來,他頭戴葛巾,黃臉高鼻,短胡,天生武人相貌,卻是一副紳士打扮,他給人一種精明強幹的印象。
胡以晃親手給他二人斟了茶說:“我這山人村,山高蔽日,是皇上遺忘了的地方,盡可放心,隻是粗茶淡飯,怕慢待了你們。”
洪秀全說:“你還讓我們吃什麼?莫非吃天上的瓊漿玉液?”
馮雲山說:“楊秀清、蕭朝貴把我二人送到這裏,可有與世隔絕的感覺。”
胡以晃說:“安排了傳令人,每天快馬來去,二位下什麼指令,當天就可到金田村、平在山各地,誤不了事。”
馮雲山說:“多謝。”
胡以晃出去後,馮雲山問:“聽說楊秀清用降童術了?”
洪秀全說:“我正好趕上。這地方的人篤信。”
馮雲山問:“你默認了?”
“現在看,有益無害。他雖借口上帝臨凡附身,可所說的法語,都是對我們有利的。”洪秀全說,“我還給天父跪下了呢!”
馮雲山說:“我知道了。現在教眾中正在流傳三八二一的話,都說上帝讓洪秀全為王了。”
洪秀全看著馮雲山冷漠的臉色,問道:“你好像有些憂心忡忡?”
馮雲山摸著他那稀稀拉拉的胡須,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豈可隻看眼前?
既然上帝附在他身上一次,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倘日後楊秀清有異心,他借上帝附身來製服你,你怎麼辦?你敢不服嗎?你可是口口聲聲尊奉上帝的呀!”
馮雲山無疑道出了洪秀全心中的矛盾和隱憂,他拍拍馮雲山的手,說:“知我者雲山也,不是同胞,勝似同胞。你說的何嚐不是,可現在怎麼辦?我難道能夠出爾反爾,去拆穿他,說上帝附他身是假的不成?”
馮雲山說:“弄不好,人們連上帝也會認為是假的了。看起來糊塗廟、糊塗神,隻好糊塗下去了。”
洪秀全說:“為了大局,隻能這樣,我不去計較了。楊秀清這人有韜略,不能小看他,他在炭工中一呼百應。他不識幾個字,辦事卻有章法,有威懾力,又有蕭朝貴為臂膀,如他功大,日後我讓位都無所謂的。”
馮雲山欽佩地望著洪秀全說:“他與蕭朝貴雖然有堂上一呼階下百諾的勢頭,可他們的勢力畢竟局限在紫荊山、平在山一帶。他們還有一弱點,都沒有讀過書。
我意在把石達開、韋昌輝、陳承瑢、胡以晃這些人重用起來,他們都是知書達理之人,又都擁有一方教眾,讓他們也執掌機密,對楊、蕭會有個製衡的作用。”
洪秀全擊掌道:“我正有此意。”
馮雲山在窗前踱著步,望著層層疊疊的山巒,說:“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可放開手腳。古往今來,在同甘共苦打江山的日子,都能同舟共濟、共赴苦難,一旦大業成就,就會兄弟反目,自相殘殺。為的是權利之爭,古今概莫能免。”
洪秀全說:“我們也會重蹈覆轍嗎?”
“這是後話。”馮雲山說,“眼下絕無這樣的憂慮。”
14.白沙渡林鳳祥家明燭高挑,林鳳祥在燈下看書。外麵不時傳來江濤拍岸之聲,聲如裂帛。
林鳳祥時有所悟,便在沙盤上用木棍勾畫,或用圍棋子擺出軍陣。
突然窗外傳來一陣嘻嘻的笑聲。
林鳳祥從牆上拔劍在手,厲聲喝問:“誰?”
門推開,是洪宣嬌笑眯眯地站在門外。
林鳳祥又把劍掛在牆上,說:“夜半三更,我還以為是妖狐、孤鬼化成美女來引誘我呢。”
洪宣嬌手扶門框,說:“我若真是千年妖狐化為人形來敲你的門,你怕不怕呢?”
林鳳祥說:“我才不管是鬼、是孤,隻要我看中了,我就敢。”
洪宣嬌看了他一眼,拾起他剛看過的兵書,問:“是《孫子兵法》嗎?”
林鳳祥說:“不是,這是一家之言,毫無名氣之作。我是賣雜貨的,我想用兵也該像開雜貨店一樣,什麼樣的東西都有,叫對手摸不透你的陣法。這叫用兵奇詭。”
洪宣嬌說:“將來你一定是橫掃千軍的大將軍。從今往後,我和你一起學兵法。”
“賣雜貨呢?”林鳳祥問。
“也跟著。”她從貨擔上抓起兩麵鼓,順手搖了幾下。
林風樣故意一本正經地說:“我不能帶你,那算怎麼回事?人家以為你是老板娘呢。”他一直盯著她眉間那顆好看的紅痣。
“你占便宜,真夠壞的了!”洪宣嬌操起貨郎鼓在林鳳祥背上打了幾下。
林鳳祥說:“這可夠冤枉的了。我怎麼叫占便宜了?叫老板娘,又不是真的。”
洪宣嬌又打了他一下。
林鳳祥說:“你站沒站相,坐沒坐相,一雙大腳,你怕是難找婆家,我替你犯愁。”他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睛。
洪宣嬌說:“那不怕,萬一將來嫁不出去,就嫁給你,也省得你再為我發愁了。”
林鳳樣哈哈大笑後拿起那把劍,說:“來吧,我教你劍法。”
兩人走到門外,麵對騰起白霧的江麵,在月色下,林鳳祥舞起劍來,越舞越快,少時隻見一道旋轉的白光了。
洪宣嬌在一旁直看得如醉如癡。
15.全田村韋昌輝家韋家正在開家庭會議。
父親韋源玠、叔父韋源珧、弟弟韋俊、妹妹韋玉娟,以及族中子弟韋以德、韋以邦、韋王方等,男女上百口人齊聚韋氏詞堂。
韋昌輝待父親在列祖列宗神主前上過香,他也上去拜了幾拜,然後轉過身來對族人說:“自去年我韋氏一族人拜上帝受洗以來,無不心誠,現拜上帝教已現異兆,真主下凡,我韋氏家族要擁戴洪氏真主去營建小天堂。我已同家父商議,韋氏一門要追隨上帝而動,決定毀家纖難,我已令賬房清點金銀、細軟,房產土地盡行變賣,各房各戶的體己也要捐出來,將來小天堂人人有吃有穿,不用有小份子錢。今吾意已決,有不願從者可自便。”
在座的人異口同聲地說:“願意!”
16.韋昌輝家門前一連造起十二座大爐,韋家人和所雇來的工匠在打造兵器,爐火熊熊,鐵砧叮當,打造好的兵器刀槍劍朝俱全,蘸水淬火後,又一捆一捆地浸入湖水中。
這時一差役從村外騎馬而來。
守在村口的韋玉娟和小夥伴們吹起了牛角號。
牛角號音傳來,坐在府門前的韋昌輝向韋俊擺擺手,韋俊立刻下令:“打造農具嘍——”
立刻,所有爐前都把兵器坯子藏起,等差役走近,每個砧子上都在打造鋤頭、鎬頭等農具了。
差役多少有些奇怪,對韋俊說:“四少爺,你家莫不是把桂平縣的地全買下了?
不然也用不了這麼多鋤頭啊。”
韋俊說:“不瞞你說,我們打造農具是為了賣。聽說去年柳州、全州市上買不到農具,一把鋤頭長到了半兩銀子,你說嚇人不嚇人?”
差役吐了吐舌頭說:“夠嚇人的,那你家可要發大財了。小的今個是來收路捐的,二十兩。”
韋俊叫人:“去賬房拿二十五兩銀子來。”又轉對差役說:“多餘的五兩你拿去喝酒吧。”
差役滿臉堆笑地接下銀子,一邊上馬一邊說:“你們這樣的積善人家,還要大發,你不想發都不行。”
差役的馬一走,鐵匠們立刻從火塘裏抽出兵器的毛坯,叮當地鍛造起來。
17.潯江上一條大貨船開來,石達開和族弟石樣禎等人佇立船頭。
船上堆了很多麻袋。
石祥禎說:“這東西真夠貴的了。咱石家幾千兩銀子的家私,就換一船黑糊糊的東西。”
石達開說:“這些火藥,打下桂林、長沙都夠用了,我們石家人這點家底換兩個省城,還不夠本嗎?”
弟弟侄兒們都樂了。
18.花洲山人村胡以晃家大門前洪宣嬌在練馬術,她騎著一匹棗紅馬,忽上忽下,有時來個鐙裏藏身,一些圍觀者在叫好。
洪秀全與馮雲山站在胡家門口觀看。
蕭朝貴騎一匹沙青馬衝上去了,很快與洪宣嬌並馬而馳。兩個人都使出了兵器,洪宣嬌仗劍,蕭朝貴使流星錘,兩個人一招一式打得難解難分。
忽見蕭朝貴一夾,把洪宣嬌輕輕夾過來,橫到自己鞍前。
馮雲山說:“蕭朝貴真是一員猛將啊。”
洪秀全說:“他的本事還不在這。前天鵬隘山裏炭工鬧事,他隻寫幾個字,立刻平息了。他是個不比楊秀清遜色的人物。”
馮雲山忽然笑著說:“聽曾晚妹告訴我,蕭朝貴這員虎將在洪宣嬌麵前是一隻馴服的小貓。”
“這不是風馬牛不相及嗎?”洪秀全說。
馮雲山說:“一物降一物嘛。晚妹說,蕭朝貴連洗腳水都替宣嬌打好,還自己爬到懸崖上去為宣嬌采什麼太平香放在被窩裏。”
洪秀全沒有笑,他漸漸眯細眼睛,陷人沉思之中。一個潛在的計劃正在他心底形成了雛形。
19.洪宣嬌的住室洪宣嬌腳泡在水盆裏,悠閑地在看兵書,正是林鳳祥曾經看過的那本。
洪秀全敲敲門走了進來,一見她看兵書,坐下來說:“看來,我妹妹要當巾幗將軍了,研究起兵書來了。”
洪宣嬌嬌噴地說:“不信,將來你給我一支勁旅,看我能不能斬關破陣。”
洪秀全認真地說:“上帝告訴我們男女平等。將來我們要開女科,取女狀元,還要設女館,有女官,有女將,你是當文狀元啊還是當武狀元?”
洪宣嬌說:“文狀元不好,又得背書寫文章,煩死人了。我幹脆領女兵,梁紅玉能行,我怎麼不行?”
“有誌氣。”洪秀全誇了妹妹一句,就煞有介事地抽著鼻子問,“什麼香味?”
洪宣嬌也喚了嗅,就爬到床上,翻開被子,果然又找到了太平香袋,她扔到了地上:“又是蕭朝貴搗的鬼!什麼太平香,我不稀罕。”
洪秀全拾起香袋聞聞,說:“難為一個大男人這麼細心。宣嬌,我問你,你看蕭朝貴這人怎麼樣?”
洪宣嬌說:“有勇有謀。”她是不假思索地不帶感情成分說出來的。
洪秀全麵露喜色,說:“他在炭工、礦工中舉足輕重,不亞於楊秀清,是未來立國打江山的帥才呀。”
洪宣嬌卻突然冒了一句毫不相幹的話:“你看林鳳祥這人如何?”
洪秀全一時沒有回過味來,有幾分敷衍地說:“哦,也不錯呀。”
“你不了解他。”妹妹帶幾分神秘色彩地說,“文韜武略,他樣樣行,為人更好,跟他在一起,你永遠不會有發愁的事。”
洪秀全當然對林鳳祥的話題毫無興趣,他看著地上冒著熱氣的泥瓦盆說:“聽說蕭朝貴悄悄地為你打洗腳水?”
“誰這麼快嘴?”洪宣嬌從盆裏抽出腳來,有些氣惱。
洪秀全說:“這樣的男人不好找啊!”
洪宣嬌似乎聽出了哥哥的弦外之音,把書本往桌上一扔,說:“莫非哥哥有意把我嫁給蕭朝貴?”
洪秀全一時摸不透妹妹內心的活動,便不置可否地笑望著她那憨態可掬的臉。
洪宣嬌搶白洪秀全道:“為什麼?就因為他給我打洗腳水獻了殷勤?我最看不上眼的就是這種男人。若是我看中的人,我倒樂意給他打洗腳水。”
洪秀全用開導的語氣說:“外剛內柔才是好丈夫。難道天天打老婆的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漢?”
妹妹真有幾分詫異了,她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問洪秀全:“聽哥哥這口氣,好像真打定主意要我嫁蕭朝貴?”
洪秀全收斂起笑容,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是的,正是這樣。我想你自己也會願意的。”
“我不願意!”洪宣嬌反抗地說。
“這就奇了。”洪秀全說,“白天我看你們倆練馬術,很是親密無間啊!”
洪宣嬌賭氣說:“我跟拜上帝教的人親密無間的多了,難道我都嫁一回?”
“又上來你這不可理喻的勁了。”洪秀全用兄長的口氣教訓她說,“我是你哥哥,我有權決定你嫁什麼人;從拜上帝教來說,我是教主,我也有權命令你幹什麼。
不過,你是我最喜歡的妹妹,這你心裏知道,哥哥不會把你往火坑裏送。”
洪宣嬌意識到這不是好玩的事了,見洪秀全歎氣連連,一副愁眉深鎖的樣子,她又心軟了,自然是想起了從前任性的她曾得到慈愛兄長的百般庇護的往事。
洪宣嬌問哥哥:“哥哥,你不是為我的終身想的,你是出於你的拜上帝會,是嗎?”
洪秀全沉默了半晌,他說:“不,為兄是為你想的,我覺得蕭朝貴是百裏挑一的人物,不會辱沒了你。”
這更加助長了洪宣嬌的疑慮,哥哥不是為她的幸福著想,她也許隻是他那“江山夢”棋盤上的一粒棋子。她一腳踢翻了地上的洗腳盆,哭著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