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北京清宮養心殿三十四歲的肅順在鹹豐皇帝一八五零年六月即位後,立刻由鑾儀使升為內閣大學士,這位宗親成了鹹豐皇帝須臾不可少的近臣了。

這一天,鹹豐在養心殿東暖閣召見肅順時,說:“肅六,你舉薦這個曾國藩可是不遺餘力呀。”

肅順說:“回皇上,奴才以為曾國藩確有經天緯地之才,為人也方正。”

“你言過其實吧?”鹹豐輕蔑地笑了笑,說,“方正嗎?”他信手拈起一個估子,說:“我這有一首小詩,是當年曾國藩寫給一個妓女春燕的,看起來,多情得很,與那煙花女子廝混了幾年呢,這就是你稱為中興大儒的人。朕念幾句你聽,‘未免有情,憶酒綠燈紅,此日竟同春去了。似曾相識,帳梁空泥落,幾時重見燕歸來。’聽說是那個妓女死時,曾國藩寫了這首詞的。”

鹹豐把帖子擲了下去。肅順拾在手中,說:“皇上從何得來?即使有這事,也是他少年輕浮舊事,似不能以一甧掩大德。此人確實文聲鼎盛,很孚眾望,他把名字改為國藩,也可見其心地。”

“朕不看改不改名字。”鹹豐說,“他這個折子就不通。”說著把批了“留中不發”的折子扔到炕上,說:“你瞧瞧,曾國藩這個折子,一派酸論。他居然說大亂四起、洋人欺淩天朝皆由我大清吏治腐敗所致,他要整頓八旗兵,說我八旗子弟是紈絝誤國,他膽敢咒朕之天下不久要大亂……”

肅順沉吟著不語,最後才著說:“念他對皇上一片愚忠。他所言雖過,可防患於未然當不為錯。”

鹹豐不耐煩地揮揮手,說:“你跪安吧。”

肅順隻得退下。

2.肅順府客廳此時的肅順已不是在皇上麵前的謙卑樣了,他又恢複了頤指氣使的麵目,他正接待曾國藩。

吏部侍郎曾國藩不到四十歲,正值盛年,對坐在太師椅上的這位宗室畢恭畢敬。

肅順用玩世不恭的語調說:“你那折子差點連我也搭進去了。根本不對皇上口味,連我也挨了一頓訓斥。”

曾國藩唯唯:“讓您為不才擔過了。”

肅順歎口氣說:“我本意讓你在皇上麵前露一手,卻不想弄巧成拙,險些害你丟了頂戴。若論過失,皆我之過也。今天皇上臉上是陰天,沒選準節氣。”他狂放地笑了起來。

曾國藩說:“總是曾某不才。不過,我深知下情,而今吏治崩壞,民不堪其負,其勢已如幹柴烈火,天地會已令人頭痛,近聞廣西又在興起拜上帝,這都是隱憂啊。”

肅順擺擺手說:“你有天大的本事,豈奈報國無門?你想讓皇上采納你的建議,你必須讓皇上覺得你是須臾不可離開的股肱之臣才行。倘像現在,你在皇上心裏,留下個酸腐之印象,可不是報國無門了嗎?”

曾國藩頷首答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事在人為。”肅順說,“你須振作起來才是。我算定,三日之內,皇上必召見你。”

“怕是空想。”曾國藩漠然答道。

“不,我更了解皇上所想。”肅順說,“你的對策越是離譜、越是不合他口味,他越是放不下。隻要皇上召見,你就有出頭露臉之時了,你要仔細,休要自己斷送前程。”

曾國藩老老實實地說:“倘蒙聖上垂問,我據實對答就是了。”

“你又犯迂病了。”肅順說,“這次你聽我的。我已派人進宮去了,托了總管太監,請他把養心殿東暖閣屋子裏的畫、條幅、題字統統抄出來。”

“這個何用?”曾國藩真的不明白。

肅順未等回答,戈什哈來報,說總管太監已經抄錄了白折進來。肅順把白折在手裏擺弄一會,遞給曾國藩,囑咐說:“這是養心殿裏所有擺設、條幅、畫軸、古玩的抄本。”

曾國藩看看厚厚的一摞折子,說:“這件我記得,是乾隆皇上的禦筆,記述了當年康熙皇帝巡邊的事,各代皇帝都奉為經典的。”

肅順說:“你回去連夜背熟這些文字。”

曾國藩說:“什麼都背?”

“是的。”肅順說,“你特別要背熟他那個大青瓷痰盂上的五首古體詩,那是皇上寫的,你背下來,他會特別高興。”

曾國藩搖了搖頭,半信半疑。

肅順說:“有些人,不信任漢人,我則不然,擇英才而用方是國家大幸,我這麼做不為別的,是為朝廷攬賢才呀。不瞞你說,你以為那總管太監是那麼好求的嗎?

我花了兩千兩銀子呢。”

曾國藩嚇了一跳,說:“我曾某人不去陛見皇上也罷。傾家蕩產,我也拿不出兩千兩還您呀。”

肅順笑了:“我既肯為你墊上,就沒有要你還的意思。我早知你為官清正,宦囊羞澀,這也正是我替你謀劃的原因。”

曾國藩感激涕零地說:“滌生當以報國之心來報答恩公。”

這時,戈什哈又來報告,說:“明日早朝後,皇上在養心殿召見曾國藩,讓老爺作陪。”

肅順不禁哈哈大笑,拍了曾國藩一掌,說:“怎麼樣,你可佩服我?”

曾國藩笑道:“果然料事如神。”

肅順說:“你能連夜把這些東西背個滾瓜爛熟嗎?”

曾國藩說:“隻好頭懸梁夜讀了,萬一背不下來也無辦法。”

“笑話!”肅順道,“誰不知道你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我聽說你把那個狂傲的稱自己為當今諸葛亮的左宗棠都騙了?”

曾國藩笑道:“足下怎麼會知道?”

“是聽貴同鄉郭嵩燾說的。”肅順問,“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曾國藩說:“左宗棠弄到一本奇書,誰都不肯借,我和他算是很好的朋友了,又有他的親戚郭嵩燾的麵子,他才勉強把書拿出來叫我見識見識,我提出隻借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就奉還,他都不肯。”

肅順搖著頭說:“這也是個少見的吝嗇之人了。”

曾國藩說:“對於金錢,他反倒大方,他有一兩銀子,你可以借出半兩。惟獨這書,嗜書如命,到了令人無法理喻的地步。”

肅順慢慢地品著香茗,極感興趣地問:“仁兄是怎麼騙人的呢?”

曾國藩笑道:“我把書拿在手上,當著他的麵,從頭到尾翻了一遍,然後漫不經心地扔在桌上,說,我當什麼寶貝奇書,不瞞你說,這是十年前鄙人在剛剛取得功名時所做,怎麼值得汙先生這樣大儒的眼目呢?”

肅順不禁撫掌大笑:“妙!真妙!那左宗棠會信嗎?”

“三歲孩童也不會相信,何況左宗棠?”曾國藩說。

“於是你就背給他聽?”肅順說。

“是的。”曾國藩有幾分得意地說,“我對左宗棠說,真是我的遊戲之筆,不信我背給你聽。他當即奪過那本書,讓我背。我一氣背了大半本,氣得左宗棠想把那本書扔到火中去燒掉,我忙說,千萬別扔,你不要送給我呀!”

肅順又哈哈地笑了起來,說:“先生有這等過目成誦的本事,必能在明日討得皇上歡心。不過皇上不是左宗棠,你若說皇上痰盂上的詩也是你寫的,那可犯了欺君之罪,我的腦袋也要搬家了!”

兩個人都笑起來。

3.紫荊山炭工窯地到處是斷村殘樁的林地裏,林比鱗次地排列著許多炭窯,滿山扔著炭簍。

蕭朝貴、江元拔正在這裏給炭工們分發黃色號衣及士兵們裹頭的紅巾。炭工們吵吵嚷嚷,熱鬧非凡。

蕭朝貴率先穿起了未來太平軍的黃戰袍,又裹上了綢布紅巾。

人們喊著:“真像個英俊將軍。”

江元撥說:“等到那一天,將軍都太低了呢!”

“那就當王,當皇帝,咱們也鬧個封侯拜相!”

李開芳說:“軍衣不夠。”

蕭朝貴說:“不夠嗎?每人先發一黃布條,別在腰上有個記號。”蕭朝貴威嚴地瞪起眼睛,人們立刻安靜下來。蕭朝貴說,“都試試,像我這麼穿。”

有人說:“包頭巾好,把亮腦門蓋住了。”

蕭朝貴說:“起義那天,就不必剃發了。”

有人說:“總算可以留發了。”

蕭朝貴說:“今後不能剃發刮臉,頭發技散著行,或盤於頭頂。”

這時馮雲山帶著蒙得思上山來,他問蕭朝貴:“你這裏有多少人馬?”

蕭朝貴說:“能打仗的兩千五百二十二人,老幼婦女家人三千七百多人。”

“好。”馮雲山說,“再給你添一口人丁,怎麼樣?”

蕭朝貴一時摸不著頭腦,愣愣地望著馮雲山。

馮雲山摟著蕭朝貴的肩膀,走到遠離人群的樟樹下,說:“我說的是給你說一房親事。”

蕭朝貴說:“盡開玩笑,這當口,哪有心思想這事。”

“你不願意?”馮雲山賣關於說,“那你可別後悔呀。”

蕭朝貴到底經不住誘惑了,問:“這是誰的意思?楊秀清大哥嗎?”

“不。”馮雲山說,“是秀全大哥的意思,我做大媒。”

蕭朝貴動心了,問:“可不知道是哪家姑娘?”

馮雲山故意逗他,說:“好像是貴縣的一個富戶閨女……”

沒等馮雲山說完,蕭朝貴氣哼哼地冒出一句:“我不找。”扭身就走。

馮雲山扳過他的肩頭,說:“別走啊!那你說說,你樂意找哪個當媳婦?”

蕭朝貴低下頭過一會才說:“說那沒意思。我相中了人家,人家未必看得上我。”

“那不一定,說說看。”馮雲山說。

蕭朝貴仍不肯說。

“那對不住。”馮雲山說,“秀全大哥可是要替你包辦了。”

蕭朝貴突然問:“你這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馮雲山說:“告訴你吧,秀全大哥早看出你的心思了。你看上了洪宣橋是不是?”

蕭朝貴反倒不敢承認了:“沒有的事。”

“沒有?沒有算了。”馮雲山要走。

蕭朝貴一把扯住馮雲山,急切地問:“秀全大哥是不是嫌我不通文墨?”

“恰恰相反。”馮雲山不失時機地說,“他說你馬上馬下都來得。”

“那他的意思……”蕭朝貴滿懷期望地望著馮雲山。

馮雲山說:“秀全大哥決定把宣嬌妹妹嫁給你,我來當大媒。”

由於意外,蕭朝貴瞪大眼睛愣了好一陣才說:“你不是騙我吧?”

馮雲山說:“這叫什麼話,有拿婚姻大事開玩笑的嗎?”

蕭朝貴突然轉身就跑,鑽到林子裏的炭工獨身工棚,不一會又跑回來,手裏托著一個大包袱,說:“把這個替我送給宣嬌妹妹,算是我的聘禮。”

“哦!聘禮都準備好了!”馮雲山打開那個沉甸甸的包袱,裏麵包著一套亮晶晶的黃金鎖子甲。

“黃金鎖子甲?”馮雲山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你從哪弄來的?”

蕭朝貴說:“是大藤峽廟裏的和尚送我的。他說這副甲衣在廟上存放幾百年了,好像是當年抗清一個將領死後留下來的。”

馮雲山說:“好吧,宣嬌穿上這個,那可是橫掃千軍如卷席了。”他把黃金鎖子甲交到蒙得思手中,說,“你去回複秀全大哥吧。”

蒙得思答應一聲,又對蕭朝貴說:“有什麼要我操辦的,盡管說。”

蒙得思才情不高,可辦事聽話、認真。他原本不叫蒙得恩,因為他原來的名字“上升”犯了拜上帝教的諱,任何教眾不能以天字命名,升字也不行,升到最高處還是天,所以洪秀全為他改“得恩”二字。他現在是洪秀全與楊秀清、蕭朝貴之間的聯絡員,他辦事永遠不會有什麼創造性,你讓他辦離了譜、走了樣也不容易。

4.山人村這裏也接到團營的命令,胡以晃正與部眾一起分發武器和戰袍。

5.胡以晃家洪秀全正與蕭朝貴交談。

蕭朝貴說:“宣嬌這幾天一直躲著我倒底沒有見著。”

洪秀全說:“女孩子哪有不害羞的。現在正在團營,馬上要起事,你們的婚事可緩幾天再辦,現在顧不上。”

蕭朝貴說:“我也這麼想。”

話題一轉,洪秀全問:“秀清這幾天又有天父附體的事嗎?”

蕭朝貴說:“這幾天沒有。他病著。”

洪秀全若有所思地說:“你相信神靈附體的事嗎?”

蕭朝貴想了一下,說:“這也同信佛一樣吧?信則有,不信則無。”

洪秀全笑著說:“你並沒有正麵回答我。就秀清的上帝附體一事,你信不信?”

蕭朝貴四下看看,又去關嚴了門,小聲說:“這事是心知肚明的事。我跟楊秀清在一起吃苦受累,滾了十幾年,誰怎麼回事還不知道?怎麼一下子天父就附在他身上了?”

洪秀全說:“是啊,若是上帝真的附體,也該附在我身上才是啊!”

蕭朝貴說:“不過秀清是好意,當時馮雲山被抓去,教眾人心不穩,他借上帝之言一下子就穩住了大局,而且他說的三八二一,也是讓你當王的意思。”

“你誤會了。”洪秀全說,“都是誌同道合的弟兄,我怎能往別處想呢。可是事後他又弄了幾次附體,如果經常下凡,發一通上帝詔旨,馮雲山他們怕令出多門,將來不好辦。”

“這說的也是。”蕭朝貴沉吟片刻。說,“我去找秀清說說,叫他別再弄這個?”

洪秀全問:“你和秀清說過上帝附體的事嗎?你問過他真偽嗎?”

“這個不好問。”蕭朝貴說,“我和他是無話不說的朋友,可我總覺得這事挺神聖,不敢問,萬一是真的呢,豈不是褻讀了上帝?”

“既然他沒有自己說穿這件事,還是不要去說的好。反正他的初衷也是為了拜上帝教的大局。”

蕭朝貴見洪秀全無話可說,正要起身告辭,洪秀全又叫住了他:“你等等。”

蕭朝貴看出洪秀全有難言之隱,就表白心跡地說:“我已經是你的妹夫了,疏不間親,有什麼話你不便說呢?”

洪秀全這才歎了一口氣,說:“我還不是從即將興起的立國大業出發?我仍然擔心秀清的經常下凡。我當初默認了,就無法由我再拆穿這件事,那樣對秀清麵子也不好。再說,廣大教眾已經知道天父附於秀清之作潛上帝傳言,忽然又說這是荒誕不經之事,豈不連上帝都有假了嗎?”

見洪秀全轉了回來,蕭朝貴又說:“我們已是一家人了,你讓我幹什麼,就直說吧,我絕無二話。”

洪秀全這才有了底,他問:“這種附體的降童術,你也會吧?”

“會又怎麼樣?”蕭朝貴不禁大為驚訝,“莫不是也讓我上帝附體?”

洪秀全說:“天父既已附於秀清之體,就不要爭鋒了。還有天兄基督啊!如果天見能附你體,代傳聖言,不是一樣嗎?”

直到此時蕭朝貴總算明白了洪秀全的全部意思,說來說去是讓他也來個天兄附體。

正在蕭朝貴猶豫時,洪秀全說:“我們馬上就要起義了,秀清又病得這麼厲害,天父好久不出來說話了,如果天兄能傳來旨意,也對大家是個安慰呀。”

“我懂了。”蕭朝貴不能不佩服他,“這是必要的,真的,好多人在問,天父倒是讓不讓咱們起事呀?天父、天兄在人們心裏的分量很重的。”

洪秀全拍拍他的肩頭,會心地笑了。

6.胡以晃家院子高高低低的燈火、烈火給胡家院子布上了一層撲朔迷離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