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集(1 / 3)

1.高河埠這是桐城以南六十裏地的一個集鎮,從前是連結安慶和桐城間的樞紐,由於連年征戰,這裏荒涼多了。

陳玉成、曾晚妹帶了四十多人,來到高河埠時,天剛破曉。他讓範汝增帶了眾人在高河埠村駐紮,自己隻帶了曾晚妹前往約會地點,他們都是赤手空拳。

範汝增終究不放心,他說:“這是不是太冒險了?”他拿出手槍來,對曾晚妹說:“把手槍掖到身上吧?”

“不能失約。”陳玉成說,“先把靈樞拉過去吧。”

範汝增便讓後麵的三套車趕往約會地點,三輛車上各拉一口黑棺材,靈位處寫著李續賓、曾國華和金國琛的名字。

約會地點是架在小河上的七孔石橋,橋的兩端各有兩尊石獅子。現在,三口棺材就停到了橋北麵鬆林中,陳玉成打發走了三掛馬車,讓範汝增到時候聽他口令將棺材車趕出來。他與曾晚妹在小河旁等待。這小河是枯水季節,水深不沒膝,河底的卵石上掛滿綠色的青苔,像少女的青絲在水中飄擺著,偶爾可見穿行於石縫和青苔間的遊魚。

“我真想脫了鞋下去捉魚。”陳玉成蹲在河邊說,“我小時候常到家門前的小溪裏去抓魚,沒有菜吃的時候,現去抓都來得及。”

曾晚妹拾起一片石頭向群魚擲去,群魚不見了。曾晚妹說:“若是曾國藩來了,看見堂堂太平天國的統帥在河邊抓魚,那可成了大笑話了。”

陳玉成說:“其實人無分貴賤,都是一樣的。我若不投太平天國,我可能還是個上山打柴、下河抓魚的農民,和將相怎麼能沾上邊呢?”

曾晚妹說:“我心裏有點打鼓,可看看你,又覺得有了點底。你說,那曾妖頭是個什麼樣的人?糟老頭子?白麵書生?還是個相貌堂堂的人?”

“不用瞎猜,一會見著就知道了。”陳玉成走到了橋上,他們俯在橋欄杆上向下看,這裏的水深些,魚更多。

由於他們兩人過於精神集中,光顧看魚了,以至於沒有聽見腳步聲,曾國藩、曾國筌兄弟二人來到他們身旁,他們都沒有察覺。今天曾國藩二人完全是讀書人打扮,青布長袍,團花湖綢馬褂,瓜皮小帽,文質彬彬的樣子。

這時陳玉成正看著水中的遊魚發感慨:“你看,水裏的魚遊得多快活?”

曾國藩笑吟吟地接過了話:“子非魚,安知魚之快活?”

陳玉成和曾晚妹嚇了一跳,這才發現了兩個陌生人。從他們的舉止,陳玉成已猜到是曾國藩了,既然他用了惠子和莊子的典故,便也瀟灑地回了一句:“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也?”

曾國藩撫掌大笑。曾晚妹覺得他很有學究和長者風度,無論如何與殺人如麻的曾剃頭聯係不起來。她想,也許曾妖頭不敢來,打發了別人。

於是曾晚妹不客氣地問:“那曾國藩為什麼不來?”

陳玉成本想製止她,可她的話已出口,隻好聽之任之。

曾國藩一笑,說:“你認識曾國藩嗎?”

曾晚妹說:“不認識。”

曾國藩問:“既不認識,何以知道我不是曾國藩呢?”

曾晚妹說:“曾妖頭殺人不眨眼,若不怎麼得了個曾剃頭的綽號?看你老先生斯斯文文的樣子,不可能是他。”

曾國藩與曾國筌相視一笑,望著曾晚妹團龍馬褂圓心裏“檢點”二字,說:“檢點,也是個上將軍了。如果足下不穿軍裝穿紅裝,那你更是個羅敷美女,有誰會相信你揮刀上陣,砍人頭如切瓜呢?”

陳玉成說:“通報姓名吧,我是太平天國前軍主將、豫天候、又正掌率陳玉成。”

“陳將軍如此年輕有為,令我景仰之至。”曾國藩說,“我就是二品京堂曾國藩,這位是舍弟曾國筌,吉字營統領。”

陳玉成也向他拱了拱手。

“這位尊姓台回?”曾國藩又問起了曾晚妹。曾晚妹說:“太平天國殿右四檢點曾晚妹。”

“你也姓曾?”曾國藩一下子找到了話題,說:“曾姓人都是曾子的後裔,道光二十八年,我出任山東考官,去過曾子故裏,孔孟顏曾四大家,可是享譽華夏,是文明之祖啊。”

“我們不講什麼孔子、曾子這一套。”曾晚妹不買他的賬,“曾子的後人不也有劊子手嗎?”

曾國藩說:“可是,近來我得到了一本你們偽天王親手刪削過的《論語》,可見你們並不像剛打出廣西那樣,見到孔廟就燒啊。”

曾晚妹從不關心這些,她還真不知道。幸好陳玉成反應快,接過了話:“是的,古今中外,學問皆可為我用,孔子也好,孟子也好,他們的書中都有有用的,也都有糟粕。孔子有兩句話說得就很好,一句是‘苛政猛於虎’,另一句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曾國筌插問了一句:“不知將軍為什麼特別中意這兩句?”

陳玉成說:“苛政猛於虎,讓百姓沒法活了,官逼民反,才有天地會、撚軍、太平天國。你們以為殺人就能剿滅太平天國,這是不行的,太平天國的人不怕死,你用死來威脅,一點用處沒有。”

曾國藩說:“可是孔子也有這樣的話: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這是歸化民眾,以禮與刑治國的方略,你們舉旗造反,豈不是違背了孔夫子之道了嗎?”

“我們不是來同你討論孔子的。”曾晚妹聽不大懂,也無興味,一掌拍在石欄杆上,“孔子的書是妖書。”

這時範汝增聽到響聲,以為給了信號,帶著三掛馬車馱著三口黑漆棺材從鬆林後出來了。

曾國藩臉上的表情立刻大變。

2.高河埠一見了這三口大棺材,曾國藩眼裏撲籟籟掉下淚來。他對陳玉成說:“謝謝陳將軍,讓他們三位屍骨得以還鄉。”

陳玉成說:“你本不是一個軍人,你驅使一些文弱書生上陣,與我天國為敵,你損兵折將,得到了什麼?你連一個巡撫、總督的實缺還沒有得到吧?”

這話一下子擊中了曾國藩的要害,他半晌未語,最後才說:“曾某人並非為封妻蔭子而起兵。”

“那你就是生性好殺了?”曾晚妹這一句噎得曾國藩啞口無言。

陳玉成說:“你的大將在太平軍刀下死了多少了?塔齊布、羅澤南、江忠源,這次連你的親弟弟的命也搭上了。這是為什麼?”

曾國藩說:“食朝廷俸祿,當以忠為本,天下有難,起而靖之,也是巨子本分。”

陳玉成說:“你替清妖出力,你是個漢奸,你知道嗎?”

曾國筌火了:“你不要血口噴人!”

曾國藩擺擺手製止了曾國筌,他很沉得住氣,說:“我曾某人出生之年,上距明代崇禎皇帝吊死煤山已經一百六十多年,已經世代是大清臣民,我怎麼戴得上漢奸的帽子呢?若以此而論,陳將軍的先人們沒有起來抗清,豈不都是漢奸了嗎?”

陳玉成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曾國藩說:“陳將軍肯收還我湘軍三位將軍之骸骨,是仁義之舉,敢在這石橋上與敵手相見,也是很有氣度的。真正仁義之士,應解民於倒懸。倘你們都放下刀槍,化幹戈為玉帛,天下蒼生豈不都不再受戰火之苦,天下不就太平了嗎?你們國號太平天國,可你們給過黎民百姓一天太平嗎?”

“你這是拿不是當理說!”曾晚妹說。

陳玉成說:“你是個讀書人,該知道物不平則鳴的道理,百姓活不下去才起來造反,如果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食有魚、出有車,他們也會安居樂業。我們太平天國將來要實行天朝田畝製度,耕者有其田,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我們得人心,才節節勝利,你們不得人心,才屢戰屢敗。你勸我,我還想勸你一句,你手握重兵,又受滿族權貴的猜忌,你會有好下場嗎?有朝一日,即或你為他們立了功,也免不了免死狗烹的下場。我若是你,即使不與太平天國合流,也打自己的江山,那你曾國藩也算一條漢子,當走狗有什麼意思?”

這罵得狗血噴頭的話,不但沒讓曾國藩兄弟二人暴跳如雷,他們相互看看,反倒緘默無語了,陳玉成知道是擊中了要害,他想見好就收,就說:“山不轉水轉,今後兵戎相見的機會多的是,那時對你可就沒有這麼客氣了。”

曾國藩向陳玉成拱拱手,向後退了幾步,退下了石拱橋。曾國筌向遠處揚了揚手,早已隱在土坡後頭的幾架湘軍馬車馳過來拉棺材了。

3.長沙左宗棠楚軍招兵處左宗棠此時的身份已不是駱秉璋幕府中的師爺,他已是四品京堂,隨曾國藩在湖南襄辦軍務。他得以自己豎起楚軍大旗。

秋高氣爽,天氣晴和,左宗棠在招兵處門前看了一會招兵,正要回簽押房去,曾國藩來了。他從轎中一下來,左宗棠就上去握住他的手說:“你怎麼又黑又瘦?

你病了嗎?”

曾國藩搖了搖頭,左宗棠挽著他的胳膊進了屋子。

4.左宗棠的簽押房左宗棠命人上了茶和幹果,便把門關上了,他問:“是不是為三河、桐城之役而苦惱?”

“三河之役,折損了大將李續賓,六弟溫甫也殉難了,我好多天如在噩夢中。”

“失地在其次。”左宗棠說,“折損大將令人隕涕,滌生兄不必過於煩惱,對付長毛,滿朝文武哪有一個常勝將軍。”

“我要上一個請罪的折子,改了幾遍,仍覺不妥,請你為我捉刀代筆,斧正一二。”說著從馬蹄袖裏拿出一個折子。

左宗棠認真看了,說:“開頭一段就不好。怎麼能說自己屢戰屢敗呢?”

曾國藩說:“這半年來,可不是屢戰屢敗嗎?豈敢文過飾非?那皇上更要震怒了。”

“我並沒讓你文過飾非呀。”左宗棠捧著折子看了一會,突然說:“有了!”

他從筆架上摘下一支小楷羊毫,在他那滿天星端硯裏蘸了蒙墨,把“屢戰屢敗”四個字掉了個個,變成了“屢敗屢戰”。

曾國藩盯著他改過的地方看了片刻,拍案叫絕:“千古一絕!改得好,真是一字千金啊!”

“我一個字沒改,怎麼叫一字千金?”左宗棠笑道,“我是一字不改而值千金。

怎麼樣?這一調換,大不一樣了吧?屢敗屢戰,雖也敗了,可有一股子不服輸的勁頭,皇上看了會高興。”

曾國藩說:“你真是鬼才,玩起文字遊戲來,神出鬼沒。”

左宗棠得意地笑起來。

曾國藩問:“你要募多少楚勇?”

“五千吧,現已有了三千。”左宗棠說,“不敢一下子募太多,兵餉發愁。”

“你是募餉行家了。”曾國藩說,“你走了,我的湘軍怕要挨餓了。”

“滌生兄過獎了,現已上了正軌。”左宗棠說,“駱撫台足可以應付。如滌生兄不願季高離開,我就把兵交出去,我還給你集。”

“那我不是白保舉你一個四品京堂了嗎?”曾國藩說,“我聽肅順說,皇上看了我保舉你的折子,問了一句,這左宗棠既是把自己看成是今天的諸葛亮,區區四品小官,會不會看不上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