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集(2 / 3)

曾國藩不語。

彭玉麟說:“世人皆稱老師為繼孔子、朱子之後再度複興儒學的聖哲,建樹功業、轉移世運的賢良之士,可你這叫什麼?叫你的弟子怎麼見人?”

麵對如此激動的彭玉麟,曾國藩沉了半晌說:“難道,為了這名譽,這虛浮的聲譽,我該把自己變成木雕泥塑嗎?”

這種回答,著實令彭玉麟吃了一驚。他緩緩站了起來,說:“沒有不透風的牆,已經有人指責老師有背名教了。如學生所說有違人情,算我沒說。”

曾國藩仍不出聲,彭玉麟退了出去。

12.天王府便殿洪秀全召見了洪仁玕和蒙時雍,還有吟喇。

洪秀全問:“那兩個英國人還在天京嗎?”

洪仁玕說:“他們是提督何伯派來的,一個叫巴夏禮,一個叫雅齡。已經談了三次,他們想直接見天王。”

“朕不見。”洪秀全說,“他們口口聲聲說中立,可他們暗地裏賣給清妖武器,聽說又組建了洋槍隊,想幫清妖對付天國?”

洪仁玕說:“巴夏禮說,上海駐有英軍,是為了保護他們的商務。”

洪秀全說:“他們從前不是說,願意同太平天國一起打敗清妖嗎?”

洪仁玕說:“他們的條件是平分中國。”

“狂犬吠日!”洪秀全說,“華夏之土地,一寸一分也不能給洋人。怎麼著,不答應這一條就反過來幫清妖嗎?”

吟喇說:“他們最大的願望是,不讓太平軍進入根據條約規定向英國開放的港口以及港口一百裏以內的地區。”

“哪些地方?”洪秀全問。

“上海、寧波、廣州、福州、廈門都是。”吟喇說。

“豈有此理!”洪秀全說,“你告訴這兩個洋人,那條約是清妖賣國賊與他們簽的,太平天國一概不承認,朕已下詔旨給李秀成,令他猛攻上海、寧波!”

洪仁玕說:“李秀成已經做好了準備,隊伍已經開到上海外圍。”

吟喇說:“忠王讓我采辦的洋槍、洋炮也運到了。”

洪秀全忽然問:“聽說你搶了一艘小火輪船?”

吟喇說:“是的,天王陛下。這艘船叫‘費爾複來’號,是由魯德蘭上校帶管,屬於戈登的洋槍隊,我和懷特去劫了這艘船,打死了馬丁副官、信裏工程師,現在這船在忠王手中,派上了大用場。它上麵有十二門大炮呢。”

“好,洋兄弟都像你這樣就好了。”洪秀全說,“天下本一家,四海皆兄弟。”

洪仁評說:“為了天國,他的未婚妻瑪麗小姐天京城下中炮彈死了。”

洪秀全說:“真是不幸。將來,朕為你找一個中國妻子,你願意嗎?”

吟喇說:“求之不得,中國女人溫柔。”

眾人都笑了。

洪秀全說:“將來,太平天國徹底打敗清妖的時日,你留下來,給你一個大官做,管上海,那兒洋人多。”

“不。”吟喇說,“我早有打算了。將來我要寫一本書,厚厚的一本,就叫《太平天國親曆記》,把我看到的、聽到的、親身經曆的都寫進去,讓遠隔重洋的英國人也為你們高興高興。”

洪秀全說:“好!讓他們也學我們的樣子,在英國也建一個太平天國。不過,你們的牧師堅持說上帝、耶穌和聖靈是三位一體的可不對,朕都見過上帝了嘛,金須黑袍。”

吟喇說:“這沒關係,可以討論。”

人們又笑了。

13.穎州勝保行轅勝保高高坐在上麵,叫人把陳玉成押了進來。他沒有想到陳玉成竟這樣年輕、這樣英俊,他見陳玉成昂首挺胸而人,就想給他個下馬威,一拍桌子大叫:“長毛成天豫,跪下!你為何不跪?我乃督辦豫皖剿匪事宜飲差大臣,你太目中無人了!”

陳玉成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是成天豫,我是太平天國英王,豈能給你跪下?何況,你勝保向來是我手下敗將,誰不知你外號‘敗保’?我偶為叛徒暗算,落人你手,並非敗在你手,我為何要跪你?”

勝保在下屬麵前丟了麵子,隻好色厲內茬地說:“不管你是什麼人,你還是成了我的階下囚。”

陳玉成說:“那你要感謝你的走狗。”他那雙犀利的眼睛在幾十個翎頂輝煌的官員當中搜尋著,終於找到了苗沛霖,他也穿上了補服。

陳玉成向他走近幾步,大聲說:“苗沛霖,你這條走狗,為人所不齒!今天我陳玉成被殺,遲早有人來收拾你的,你豈能有好下場!”

勝保道:“今日你被俘了,你再也不能與我布陣對壘了,你說什麼也沒用了。”

陳玉成道:“勝保,你也有臉來說布陣對壘?本人三洗湖北,九下江南,你還記得白石山之戰嗎?你二十五營騎兵,與我一戰,有一個回去的嗎?你是怎樣揀一條命的,你自己知道!你竟然扒了一個過路女人的衣服,化裝成村婦逃走,我都替你臉紅。敗軍之將,豈可言勇?”罵罷,陳玉成自己揀了一張凳,高傲地坐下。

勝保被陳玉成罵得真有點無地自容了,他說:“你年輕氣盛,本是膺大任、當大事之時,還是想想你的前程吧,我今天不為難你,改天我們再說。”

他高叫了一聲:“押下去!”陳玉成被押了出去。

14.山間曾晚妹騎著馬在起伏的丘陵地帶走著,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辨不清方向,在山路上轉了好一陣,看見了半山腰有一星燈火。

她實在是餓得不行了,就騎馬向半山腰走去,希望能找到一點吃的。

這是一座很小的尼姑庵,竹林掩映,山泉丁冬,小而簡陋的山門上寫著“半山庵”三個字,廟門緊緊地關著。她下了馬去拍門環,這時一陣饑餓襲上來,她暈倒在山門前。

等曾晚妹再醒過來時,她已經躺在流淌著佛門特有的香燭氣息的禪房裏了,一個帶發修行的女尼正在給她喂稀米湯。

曾晚妹睜開眼,漸漸看清了,這尼姑很麵熟,啊,認出來了,這不是洪秀全的天長金儀美公主嗎?她霍地坐起來:“天長金,是你救了我?”

“善哉,苦海普渡,同是舟中人。”儀美卻不承認,“貧僧乃小悟,不知施主說的天長金為何人。”錯不了的,曾晚妹認出套在她手上的扳指就是陳玉成送給她的。

曾晚妹說:“儀美公主,你明明是呀,為什麼不承認?你出了家真的把凡世間的塵緣一刀斬斷了嗎?”

儀美說:“施主看來是饑餓過度,我給你拿點齋飯來吃。”

儀美端來一小缽米飯,一碟豆腐,曾晚妹頃刻間吃個精光,顯然沒飽,儀美又拿出幾個烤紅薯,曾晚妹不客氣地吃著。

儀美問:“不知施主為何深夜來到小庵山門前?”

曾晚妹想起了陳玉成,想起了陳玉成當年與儀美公主和她自己之間那場轟轟烈烈的婚姻糾葛,她的心熱浪翻滾,她拉住儀美冰冷的手,說:“我去救陳玉成。你還記得陳玉成嗎?也許凡間的事與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了。陳玉成讓叛賊出賣,抓到穎州去了……”

儀美的眼睛裏起了變化,一瞬間她的心靜如水的平衡打破了,她急忙問:“你一個人去救?怎麼可能救下來呢?”

“我也不知道。”曾晚妹站起來,說,“救不下來,我就和他一起死。”

儀美的目光是呆滯的,是凡心搖動了呢,還是禪定了?曾晚妹無由得知,她告辭說:“謝謝你,小悟師傅。”她走到了禪房門口時,含淚對儀美說:“讓我再叫你一次天長金公主吧!如果我和陳玉成死於清妖刀下,看在我們相識一場的分上,給我念念超生經吧。”

儀美為她找了一套百姓的衣服,叫她換上,說:“你怎麼能穿著太平軍的衣服上穎州去呢?”曾晚妹換上衣服,謝謝她。

手擎著蠟台的儀美手抖了一下,一陣山風從門縫吹來,撲滅了蠟燭,門外一片漆黑。曾晚妹上馬走了,儀美站在庵堂山門前很久,風過竹林嘩嘩作響。

15.勝保簽押房勝保雖然對曾國藩的到來老大不歡迎,可他也不敢惹這位聖眷正隆、權力炙手可熱的人物。他把曾國藩客客氣氣地讓到營帳中,一邊大叫戈什哈上好茶,一邊賠笑拱手道:“早知大憲要來,我該把陳道押過去,請大憲會審。所以沒有送,是怕路上不平靜,萬一讓長毛劫了去,朝廷會怪罪下來的。”

曾國藩說:“一般的長毛要犯,我也就不在意了,這陳玉成非同小可,你我在審訊時也要仔細錄供,不可馬虎的。”

“是啊。”勝保說,“昨天我聽苗沛霖說,長毛張樂行、馬融和還率兩萬餘眾去打壽州,沒有劫走陳玉成,才退走了。”

曾國藩問:“大帥審過了嗎?”

勝保說:“審過一次,這陳玉成冥頑不化,問不出什麼。我已用六百裏加急奏人京師,如朝廷下旨,即將他檻送北京獻俘,我也不想費那麼多腦筋。”

勝保背著他單獨奏報,曾國藩很不高興,他看不起勝保這個草包,就說:“我想單獨審他一次,他是長毛匪首,我們必須讓他供出些有用的東西,否則解往京師再錄出有用口供,朝廷同樣會怪我們無能。”

勝保已搶先奏報,不怕曾國藩爭功,這時樂得順水推舟,說:“我沒你那麼多耐性,也懶得與陳玉成磨嘴皮子,就有勞大憲曾大人,由你去審好了,能錄出有用口供不是更好嗎?”

曾國藩喝了一口茶,說:“馬上提審陳玉成!”

16.審訊室曾國藩一進入審訊室,立刻把打手們全打發了,他吩咐:“你們都下去吧,我審訊犯人從不用刑,也不用助威,不叫你們不用上來。”

持水火棍的打手們應聲下堂。曾國藩隻留下了一個章壽麟當書記員錄供。

曾國藩所以不願與勝保會審,所以急不可耐地從安慶趕來,他是怕勝保審出了他與陳玉成有過“私交”。高河埠的見麵他是瞞了朝廷、瞞了世人的,他無論如何視為不光彩的一頁。

陳玉成帶上來了,腳上拖著死回的重鐐,有幾十斤重,走起路來當當響。

“英王別來無恙啊?”曾國藩站了起來,向陳玉成拱了拱手。這令陳玉成大為驚異,舉目細看,才認出是曾國藩,同時發現他已換了仙鶴的褂子,頭上也拖上了少見的三眼花翎。

陳玉成說:“是你呀。你腦後都插上了三眼花翎了?這是你殺太平軍殺得太多,清妖皇上對你的獎賞吧?”

曾國藩並不計較他的刻薄,反叫人上來:“來人,把鐐子卸下去。”

上來幾個衙役,忙了一大陣,好歹才把大鐐銬卸下去了,陳玉成的腳踝已磨得鮮血淋漓。

曾國藩又讓章壽麟給他搬了一把椅子,陳玉成坦然坐下,笑笑:“看來,你還沒忘高河埠橋上的一點交情。”

曾國藩一聽這話,忙四下看看,似有驚慌之意。

陳玉成說:“你怕人知道你見過我,是不是?你怕人說你與陳玉成有私下交易,是不是?我陳玉成卻不怕,我見過你,放了你,把你弟弟的屍骸還給你,我都當眾講,向天王稟報,我的心是光明磊落的,你卻不敢,為什麼?”

曾國藩說:“英王還是這麼快人快語。也許你說得對,我也習慣了,每天勤於王事,如履薄冰、如臨深淵,自然沒有你們造反的人那麼自在。”

“你到底說了一句真話。”陳玉成說,“你這麼小心地勤於王事,清妖給你報償了。上次高河埠一見,我還譏諷過你,說滿人主子並不把你當回事,這回不一樣了,你節製四省,頂兩個總督了,真是今非昔比了。”

曾國藩說:“我敬你是個英雄,也有惺惺借惺惺之意,你相信我說的是真的嗎?”

陳玉成說:“你想招降我,是吧?你存了這個心,那你可能對我好,為的是讓我當誘餌,再去誘降別的太平天國將士,是不是這樣?”

曾國藩說:“雖然你說得很難聽,但你是個聰明人。你答應了我,我才好向朝廷保奏,因為你是在殺無赦的名冊裏的。”

陳玉成說:“大帥的算盤打得夠精細的了,可你還是失算了。你把陳玉成看得太有價值了。我所以有價值,那是因為我渾身上下有太平天國人的浩然正氣,有天朝人的硬骨頭。我若投降了你,我就像一條抽去了脊梁的哈巴狗,太平天國的人都會唾棄我,提到我的名字都會惡心,我去招降他們,能招得來嗎?你們不是招降過韋俊嗎?他是太平天國五大主將之一,韋俊為你們招降來一個太平軍將領了嗎?”

曾國藩啞口無言,半晌才說:“當然,我也為你惋惜……我真是希望為你留一條活路。”

陳玉成說:“你是讀書人,豈不知文天祥的正氣歌嗎?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你該成全了我的名節,我不可能會投降。”

曾國藩默然良久,說:“我……隻能成全你了,成全一個把名節看得比性命還值錢的人。”

17.酒桌上勝保招待曾國藩吃飯的時候,一邊勸酒,一邊問:“看曾大人的神色,那陳玉成依然不識好歹,是不是?”

曾國藩沒有正麵回答,他說:“長毛去了陳玉成一人,江山也算丟了一半了。”

勝保訝然:“你把陳玉成看得這樣重嗎?”

曾國藩說:“陳玉成的隊伍是長毛的一支勁旅,無論用兵還是撫民,他都勝於李秀成。”

勝保說:“那就等朝廷有了諭旨,就把陳玉成押往北京吧。”

曾國藩說:“隻好這樣。”

18.牢房中陳玉成又被套上了重鐐,押回了牢房,他在狹小的牢房中來回走動著,忽見牆上有隱隱約約的字跡,他動了題壁之念,叫了聲:“獄卒——”

獄卒領著幾個夥夫過來,打開了牢門,把一個大提盒打開,裏麵有四大碟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