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三十年代前期,我也如其時的不少年輕人,多有所謂小資產階級情調,寫過一篇題為《院裏的樹》的小文,寄給上海某小品文期刊,還換得幾元稿費。內容已經記不很清,大致是院裏有一棵小樹,高度僅可及屋簷,可是每日清晨,總可以招來幾隻麻雀,落在上麵唧唧喳喳叫,我們喜歡聽。冬日,雪天,它們叫得更繁碎,我們推測,這是找食物困難了,就打掃一塊空地,撒一點米,隔窗看它們飛下地,啄食,心裏感到安慰。一晃半個多世紀過去,文,小院,人,都遠了,剩下的隻是一點點懷念。所懷所念,內容也不少吧?想縮小範圍,隻說樹,而且限於戶外,推窗可見的。
《論語》有“鳥獸不可與同群”的話,我雖然也常常“畏聖人之言”,但在這方麵,卻心甘情願地反一次聖道。甚至還想形於言,寫一篇標題為《與鳥獸同群》的文章。甚至想寫,起因有消極一麵的,是覺得,與有些人相處,不像與鳥獸相處那樣容易;還有積極一麵的,是與鳥獸同群,所得為,至少是短時期,置身於另一境界。什麼境界?用孟嘉府君的話說,“漸近自然”吧。可是與鳥獸同群,就最好有樹,或說不能離開樹。引舊事為證,可以是家常的,記得鄭板橋在家書中說過,喜歡聽鳥叫,不如多種樹;可以是詩意的,昔人詞有雲:“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係在誰家樹?”可見歡迎細馬香車,也要先種樹。
朝夕相見的樹,昔年是院裏的。但那是容許“自掃門前雪”的時代,縱使未列入四舊,也大部分被清除了。我就是這樣,多年來改住異吃同住的樓房,推前後窗看,仍是樓房,也就不再有院落。可是有戶,戶外仍有空地,不知由誰選定,種的是楊樹。我的印象,楊樹有多種,這裏種的也許是最不出色的一種,葉小,不光亮,落得早。但生機也不低,像是有意與四層高的樓房一決雌雄,隻是幾年,樹梢就伸到樓頂以上。枝葉集於上方,下半部光禿禿,不好看。勉強找可取之點,是早晨也會飛來或多或少的麻雀,唧唧喳喳叫。此外是還有個鵲巢高踞樹的頂端,可是很遺憾,總像是門庭冷落,不隻看不見幼小的喜鵲黃口待哺,連成年的也很少飛來飛去。
我夢想能有個戶外有樹的柴門小院。什麼樹呢?即使容許挑選,也不容易決定。參考目所曾見,想來想去,仍是舉棋不定。我幼年在家鄉,住一個小村,有兩家院裏有高大的樹,一家是椿樹,一家是楊樹,都有五六層樓那樣高。高的好處是在遠遠的村外可見,但有個大缺點,是小院拘束不住,就像是不情願與主人相伴。更多的人家是種槐樹或榆樹。院內種槐,昔人還有什麼說法,如遠有“三槐堂”,近有“古槐書屋”就是。隻是我很不喜歡槐樹,是因為到夏秋,必生一種綠色的俗名“吊死鬼”的槐蠶,口含一根絲下垂,顫抖,很討厭。榆樹的缺點也是容易生蟲,不是下垂的,卻也撒滿地蟲糞。家鄉習慣,院裏不種桑樹、柳樹,推想是桑與“喪”同音,柳與“花”容易合夥,使人想到香豔以及水性楊花吧。走出家門,隨著僧尼走入禪林,常常會看到三種或說兩類長壽樹,鬆柏和銀杏。也許看見這類樹,會聯想到出世間,產生淒清之感,入世的柴門小院很少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