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過來條船吧,蘇振河的老屋,越快越好。”
“沒事吧?”電話那頭隱隱約約女子的聲音,沉靜,透著一絲疑惑。秦駿遠走了兩步,故意避開。
“沒事,”施辰笑笑:“我還要去個地方,先不回去了。”他看看秦駿,想起什麼似的:“帶點吃的過來,啊……人吃的……”
沒多久就有船來接他們。開上車,一路輾轉反側,離城市越來越遠,秦家的老屋建在遠郊。
“先住一晚。”施辰停車在一家熟悉的酒店:“否則你受不了的。”
分明有什麼觸動,慢而深的摸索進身體,秦駿不知道這種冷血的獸是不是懂得關心別人,在是在這一刻他的確有莫名的衝動,想感知他的溫度,聆聽他的心跳。不知……有沒有……
兩個大男人一前一後的走進酒店,施辰去訂房,還剩一間。秦駿有些緊張,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尷尬,前台的眼神有些異樣麼?還是他想多了……房間很大,大概就是因為價格昂貴所以遺留下來。施辰從車上拿些衣服就鑽進浴室,爾後有放水的聲音,嘩嘩作響,把他一個人隔在那裏,靜得恍惚。幽幽的翠綠,玉靈猊瞪著眼睛盯著秦駿,從來沒有改變過,20年前,他第一次看見它,父親說孩子你喜歡麼?我一直等著它的主人再次回來,如果等不到了,你願意替我等麼?
他施辰濕著頭發,心不在焉走出來,水滴沿著脖子流淌,然後又潛入衣服,或許會停留在身體的某個位置,然後蒸發消失。換下來髒破的舊衣,施辰終於露出本來的麵目,每一處,都是恰到好處,多一份嫌長,少一份嫌短,清秀俊雅,看起來年齡比自己還要小些,可是說不出滄桑都在眉目間,像一隻青花瓶,脫了釉,零落淡泊,往昔的浮華錦夢成為前塵舊俗,他們的距離,是無法彌補的數百年。
“怎麼了?”施辰來到秦駿身邊,又俯身看那塊玉,回憶跌落從前,不禁莞爾。秦駿抓起毛巾隨手扔向他,起身要去洗澡。
施辰一愣,一手抓著毛巾在頭發上蹭來蹭去,在秦駿身後跟著問,還餓麼?
秦駿搖搖頭,看他還跟著,臉紅起來,手足無措:“你跟著我幹嗎?我去洗澡……”
“你父親怎麼樣了?算算……有30年了。”施辰停下腳步,倚在牆上,看著秦駿的臉,再久一些,是秦沐在身邊。
“五六年前去世了……他說起過你,隻跟我說起過。”
“跟你說了……我是什麼……?”
“嗯……說了……”
“不害怕麼?”
秦駿看著施辰,毫無表情的站在那,就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晶透的臉有擋不住的黯然,眼梢嘴角成了清霜,鋪天蓋地的悲涼,骨骼也覺得輕薄——這是他血液裏的敗朽氣息。
“不怕。隻是覺得,好孤單……”秦駿走進浴室。
“爸,那個人什麼時候來啊?”
“再等等,應該快了。畢竟時間對於我們而言,是不一樣的。”
“這麼久他一個人,會不會很孤單,不如讓他和我們住在一起啊!”
不止一次的夢見,比父親幸運的是,他在有生之年可以見到夢中的人。厚重的窗簾緊閉,屋內成了獨立於外的世界,空氣中有洗發水的味道,還有施辰淺淺的呼吸。他沒睡,手裏捧著玉,看了半夜,就那樣輕輕地坐在床邊,好像隨時會離開。秦駿沒能深眠,總有心事,翻來覆去,想悄悄看施辰是不是還在。最後幹脆做起來,揉揉眼,也不說話,在床上賭氣一樣的坐著。
“你不睡可不行……”施辰放下玉,起身準備離開:“如果是我的問題,我可以出去。”
“你別走!”秦駿急了,從床上直接跳下來:“我……還有很多事想問你。”
“你說。你這是不信我?”
“不是不信……有些事情一般人也做不了假……”由於失血,秦駿臉色依然發白,嘴角因為充血留下了一個小而紅的印子,不仔細看,就像是一顆明豔豔的朱砂痣。雖然在船上吃了帶來的東西,也抵不了舟車勞累,再加上心裏總是緊張,秦駿一直沒緩過神來,這麼猛地一起,竟沒站穩。
好像沒怎麼動,施辰就閃了過來,一把扶住險些跌倒的秦駿,放在床上。忘記多久沒喝血了,但是這讓秦駿的味道清晰而特別,久久的留在嘴裏。龍珂是不讓他喝血的,當初轉化他也單純是為了一條命,龍珂有自己的身份,即使靈魂改變,她身體裏有身為凡人十餘載種下的根。長久以來,他們過著苦行僧般的日子,盡量杜絕進食人的血液,無法得到強大的力量,也被同類所不齒。盡管在當代,隨意吸食人血已經成為越來越不可能的事,更多的同類也選擇另辟蹊徑,但是一旦開了口,沒有誰知道如何停下。
秦駿是他的宿主,這個主動把血現出來的人,如今跟他有了不可思議的聯係。可能是太久沒喝血了,施辰覺得一呼一吸都都感知秦駿,好像他就活在他的體內,這種強烈的情感甚至壓過龍珂所提供的原血,畢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施辰不願意這麼想,覺得有背叛的意味。
秦駿紅著臉快速從施辰的臂彎移開,又扯上被,穩穩心神,問道:“你……活了多久?”
“七百多年。”
幹脆利索,沒有絲毫掩埋,輕易地脫口而出,讓秦駿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一時疑惑自己到底在跟什麼說話,如果不是父親的故事,如果不是身邊的玉,他寧可相信這不過是自己癡人說夢。
“你說這些東西是你的……是什麼意思?”
“這是我父親找人做的……”施辰拿起玉靈猊,聲音空曠如梵音,沒有來處也沒有盡頭,一陣風足以吹散在時空中,卻抹不掉曾經存在的氣息:“這是我們施家的東西。”
那時施辰還是施家的最默默無聞的三公子,是明永樂年間南方極為名氣的玉肆——玉生香的三少爺。
前麵兩位兄長都早已成了家,各自打理父親分派的工作,就連小妹都嫁做人婦,跟著妹婿去了北方,隻剩下施辰快到了而立之年,還是獨身一人,整日和老父親躲在東閣樓裏把玩家裏的藏玉。兄長和妹妹都繼承了母親精明聰慧的天資,年紀輕輕就讚名遠揚,二哥更是被選進了宮,專管內務分派給各宮娘娘的珠寶美玉。隻有施辰,從四五歲的時候,就顯出了喜靜孤僻的性子,除了跟著父親挑玉看玉,基本不出家門,所以城裏很多人都不知道,施家還有個老三。東房內筆墨紙硯、工商絲竹應有盡有,榕木根雕床櫃,翠色簾帳,右側的角櫃上羊脂玉淨瓶散發著幽幽冷光,牆上畫的是美人倚桐吹簫,一側的八麵精雕黃玉虯根筆筒,裏麵插著數卷書軸。
隻有父親懂得這大院一角的好處,點上一撮迷迭香,圍著蒼老遒勁的榆木蝙蝠圍雕八角桌子,施辰在父親麵前如數家珍,沁色古樸的鯉魚對佩,雅俗共賞的白玉花片,瑪腦巧雕的玉煙嘴……殘燭之年,父親把管理家業的事都給了大哥,隻帶著施辰四處雲遊,選玉,以其天然資質,找來能工巧匠,依著當代一些學人如陸容的《菽園雜記》、李東陽的《懷麓堂集》中記載龍生九子、九子不同的典故,做了就養擺設。九子各有嗜好,在玉中也各有其位,事成後,隨不價值萬貫,也成了文人騷客一時慕名的雅物。
可是沒人能躲避樹大招風的俗劇。聲名在外,終也要被其所累。先是二哥在宮內出了事連及全家,而後大哥也遭友人欺騙,招來禍端。會念安格多事之秋,總是慶幸母親早早病去,如伊美豔不可方物的女子,又怎能受累於家中雞鳴狗跳奸人掠奪的狀況,不如幹淨早走,留個好念想。
燃起大火的那一夜,大哥早已沒了去向,長騷帶著侄子藏在地窖也沒能幸免,生生的拖了出來。院內烽煙四起,耳邊全是哭嚎,已經慌亂的看不清跡象。施辰緊了緊悲傷的包袱,裏麵放著父親剛做好的九塊玉件。
猛地一陣眩暈,倒地的瞬間,施辰側身努力去扶父親,觸摸到的是一片稠膩,粘糊糊的掛在指尖,後被偷過衣服滲進來,陣陣發燙,是父親的血,順著脊椎滑動下來,從那一刻,他就再也無法和這罪惡而墮落的味道分開。父親不知何時擋到了後方,用整個身體遮住施辰,遮住包裹,大力的壓下來,整個身子把施辰撲在地上。“啊!”伴隨一聲慟嚎,冰涼的刀尖頂上後背,父親就這麼被釘死在自己的脊梁上。
越練徹底消失在濃霧中,隆隆作響的火舌直竄蒼穹,夾雜屋梁斷裂的悲鳴,死人太重了,施辰起不了身,也不想起來。不知過了多久,微睜的眼睛再也支撐不住,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咽了一口唾沫,喉嚨是幹涸的荒古,每一次蠕動猶如劍劈刀斫留下裂縫,嘴唇輕合就掙出血來,他說,救我……
一隻手的距離,他都伸不過去,眼前事荊釵布裙的龍珂。“這是我父親的東西。”施辰呢喃著,收回失神的目光,看著秦駿:“總共九件。三十年前,我把其中兩樣托付給了你父親。”
再看這個人,身上又說不出的氣質,如玉般不可捉摸,卻又帶著不容懷疑的魔力,可以讓人無法逃離的,被這個從遙遠年代走來的人牽落在無垠的時空中,他隻這麼看著他,像欣賞一座珍品,如夢似幻的美,隻是不真實。
“他一直在等你,他說你和他一見如故。既然如此信他,他就必須給你個答複。”秦駿接過玉靈猊,不斷撫摸。模仿父親曾經的動作。
施辰從懷裏拿出暖玉交給秦駿,圓潤溫雅,有施辰身上的味道,輕薄寡淡:“當初我是在找這塊玉,這是龍珂送給我的,在我……剛剛被轉化的時候……”他停了停,秦駿隻是安然的坐在那聆聽,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略有些放心:“那時我很怕冷,可是無法接觸太陽,龍珂尋了這塊暖玉給我。可能在常人感知,他有些誇大其詞了,暖玉並非發熱,不過溫和而已。但是對我這種提問來說,足以取暖了。”
“後來和江老頭遇上……哦,就是今天在別墅裏那個人的爺爺,攻我不備,不小心將暖玉遺落了。三十年前,我在這附近的古玩市場上發現了它,當時,你父親拿著。”施辰起來給秦駿倒了杯熱水,才發現他已經在那愣了神,相必一下子給他講跨距這麼多年的故事,一時不能接受也是應該的:“你父親的確是個有信有義的人,他把這塊玉讓給了我,但是有一個要求,就是現代回家讓兒子看看……”
“小時候手腳發涼,後來父親說有這麼一塊玉,總是不信,他就去給我找來……”秦軍聲音越來越小,冥冥之中兩人早有交集,能見已是不易,忽的心裏有說不出的寬慰。
“是啊,”施辰的眼睛發亮:“那屋裏的小孩,可不就是你麼。”
“你來過?我怎麼不記得?”秦駿急了。
施辰搖搖頭:“你父親還我魚的那晚,我們聊了一夜。其實我對於的了解,也僅限於熟悉的那些,無非是明清留些來的,大多見過。可是秦沐是真有造詣的人,他講色、透、勻、形、敲、照的方法,又講養玉盤玉去激發它的靈性,那麼年輕,就有百煉成玉的秉性啊。我也隻鞥一線著急一種我父親叫的來應對。”靜謐中細品往事前塵,歲月流逝如水,想必秦沐也躲不過衰老容顏,卻心一如玉,走過滄桑的等待,再回眸時,還是那份溫潤膩,淡定從容。
“父親那夜沒有回來。”
“是,我們整整一夜都在一起,第二天我送他回家,就在屋子的外廊下銘刻著一竹竿之美的地方,我看見你,跟他要暖玉。”
想象自己孩時的模樣被這個看起來明明還要小幾歲的男人見過,秦駿別扭的側側身子,不樂意的說:“他說應該完璧歸趙,說那是別人的東西。”
施辰笑,笑秦駿的臉上又露出當年孩童的模樣,在屋子裏,纏著父親要玉,然後是秦沐認真,又有點哄逗的語調,教導一個兩三歲的孩子,一瞬間的側影,像極了自己的父親。所以在日後的危機關頭,他腦海中的一個浮現的就是這個男人,能以身份底細為籌碼箱托付的,也隻有這個男人。
施辰從心底生出欣慰,生長到體外,無限眷戀,庇蔭過去,似乎也鋪展到未來,就這麼蒼茫的笑著:“秦駿,知道你家廊上的石梅花有幾朵麼?”
“十一朵,我數過。”
他頓時啞然,沒了笑容。一個人站在廊下書畫的孤單,就像那天清晨的他,看著秦沐家人相見,他輕巧的抱起兒子,施辰承認心中隻有寂寞。
淩晨時秦駿才睡過去,施辰不想叫他,快到中午才醒來,兩腮通紅,緊蹙著眉,不說話。施辰疑惑怎麼臉又紅了,走近才發現是發燒。說了一夜的話,之前又失血,沒能好好吃飯,也難怪。秦軍怕落在蘇振河後麵,半天擠出一句:“你去吧,你知道老房子的位置,別管我了。”帶著賭氣的調子。
施辰不說話,找人送些飯讓秦駿吃。屋裏一直拉著窗簾,陰暗靜謐,沒有時間感,隻有兩個人相對守著,秦駿不知道施辰是不是想來熟悉這種感覺,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和自己一樣感到無限的安全,發自心底的平靜。迷迷糊糊的,一會兒想起兒時在老房子裏奔跑,那裏也有時會光線不足,但是父親總能找他到;一會兒是施辰血紅的雙眼,悲傷的望著他,兩個人一起墜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