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些書,大多是講曆朝曆代雕刻工藝的,施辰不在時,秦軍就拿石料臨摹,各類工具也細心準備妥當,一旦深入其中有了樂趣,時間也過得快些。他像久居家中的小主婦,每天做的事隻有期待施辰回家,她回來了,就有人陪他說話,就安穩些,就像小時候每天和母親等待父親回家,天黑了,時間差不多了,該回來了,快到了,該進門了……有時也會,怎麼還沒到呢,不過是差了五六分鍾。
玄月匕首自蘇振河的死失去了消息,施辰說不得不繼續運營古董行的生意,以借於打聽下落。秦駿不明白:“你為什麼就那麼肯定不在江樹身上?”“不可能!”施辰隻得說出事實:“江家那次到我家墓讓我咬了一口,可是他沒有重傷,我缺全身麻痹了,如果不是他過於驚嚇,恐怕那個時候就把我抓住了。江家人是世傳的摸金校尉,對於躲避瘴氣,就用所謂的“三不一吹”辦法。一不起早,二不吃飽,三不討小,保精力以抗瘴!當然,江樹現在是討不了小了!所謂的一吹便是抽鴉片煙,可以避免吸入瘴氣。其實他們還服用家傳的藥物,我也不了解成分,淡淡著血液中含鴉片就會要了我的命。慢慢的我們雙方的血液起了相克的作用,一旦對方的血盡在自己身體裏,就會麻痹,甚至休克。那次我把刀沾上我的血刺入他的腿裏,他肯定是不能動的,所以,一定是別人拔出的刀。這也是為什麼我隻能挨他的槍子,卻不能咬他……”
白天刀柄轉動,秦駿也會露出難以覺察的笑容,想起施辰溫柔的臉龐某夜就靠在身邊,他學著做菜,找出那些明朝的小吃,做工精致,描龍繪鳳,把玩於掌心,簡直像藝術品。小吃的品種繁多,大多是袖珍的食物:小包子,小鍋貼,小湯圓……粘染著濃得化不開的幽幽歲月,既富貴又香豔。麵對小巧的餐具和袖珍的食物,恍惚覺得,仿佛世界都縮小了,小到隻有施辰和他。
為了施辰就鍋碗瓢盆起來,這才體會到當初母親在家中十指纖纖卻舍得油鹽醬醋茶,是因為幸福。
秦駿去敲龍珂的門,想叫她一起嚐嚐,自從知道了他們的關係,不得不承認心情釋然了許多,默默地把她當做長輩。第一次進龍珂的房間,原煤自己想象的那麼獨特詭異。幹淨,空曠,沒有多餘的裝飾,窗簾深沉的橄欖綠,大概是人類生活中能買到的最厚重的款式,緊閉下垂,似乎從未打開過一樣,秦駿甚至懷疑那裏根本就沒有窗,不過是一麵綠色的牆……
雕蘭花漆的大床,平整如新,一絲印子都沒有。床邊有一層黑壓壓的影子,秦駿仔細看,竟然是一口黑色漆木棺材,鑲裹金邊,半開半現,露出一條紅絲絨的邊。他趕忙收回目光,還沒站穩,就迎上龍珂旋身而起的臉。還是一身白裙,頭發披散著,色澤鮮豔,漆黑是散放無際的絲緞,花花灑灑。走動時,臉龐發絲閃動,露出一雙狡黠靈動的眼睛,不動時,眼睫毛和發梢的黑色就混到了一起,美麗也是去邊境,浩浩蕩蕩湧來,龍珂的迷人,不可抗拒。
“有事麼?”龍珂問,聲音裏沒有一絲的情感:“看,我還在梳頭發。”
順著手勢望去,華麗潤妍、豐滿端莊的月牙凳並著曲足香案,案子上放著幾個盒子,斜擺著一本金剛經,中央支撐一架貼金海獸葡萄鏡。獸葡萄鏡是武則天時期盛行的一種高浮雕鏡子。鏡中的海獸就是獅子,印度稱為狻猊,隨著佛教的盛行而傳入中國。貼金銀鏡則是唐玄宗時代風行起來的。秦駿想起龍珂是唐朝人,不敢造次,又覺得尷尬:“龍小姐還是喜歡這些古玩東西啊!”龍珂會帶鏡子旁坐下,整整案上的書,從銅鏡的反射中看著秦駿,微微笑道:“因為玻璃鏡子,是照不出我們的。”
昏黃色的銅鏡裏,龍珂的臉變得渙散,最後幾乎無法具象,幻化成無影的蹤跡。秦駿跌入陰森的黑暗,大腦不聽驅使的害怕,他曾試著把對施辰的親近感也轉移到龍珂身上,但是現在看來他做不到,他對施辰熟悉親密,初次之外,他們不是人類是永遠無法抹去或者忽略的記憶。
“對了,”龍珂緩緩地:“很快施辰就會找到玄月,我們也不會在這裏住了,你繼續跟我們在一起也不妥當。過幾天我會讓施辰給你找處房子,畢竟,你父親曾經救過他,我還是很感激。”
嗬嗬。秦駿隻能嘲笑自己。施辰一點的溫柔,他就不著邊了,把自己捧上了天,還妄想從此就永遠生活在一起,其實不過他們倆的關係隻是恩人的兒子而已。他還要什麼?東西還給人家了,他也該退場了,何必像小醜一樣以為會有人看,就歡天喜地的舞著,卻不過是可憐的獨角戲而已。他想走,不敢在麵對龍珂直,猶如一道無形的牆,是他怎麼努力也爬不過去的鴻溝,一個人隻能遙遙相望,施辰在另一頭。“這幾天打擾了,我可以自己找房子……我做了寫點心……本想給你們嚐嚐……”
龍珂有些歉意的搖頭,看他要走,有意來送他出門,看著施辰的麵子吧,她才是這個屋子的女主人:“施辰也不會吃的,我們很少吃東西。你不用等他了。”
都是好意,好意保護他的安全,好意照顧他的起居,好意讓他吃飯,好意送他離開。秦駿忽然有些恨施辰,難道他可以利用他的留戀可憐他麼?為什麼不像龍珂這般說破,告訴他我們不是一類人,終究要分開,謝謝你送來東西你可以走了……總比給他一絲美好讓他以為從此幸福依靠就緊抓在手中如今歇斯底裏要好……
施辰回來後敲開秦駿的門,屋裏黑著燈,安靜的隻剩下心跳聲,在黑暗之中格外清晰,也算是屋裏唯一的脈動,至少施辰可以聽見,特有的明亮的眼睛也可以看到秦駿沮喪的麵孔。桌子上擺置數樣小碟小碗,有的是一隻兩隻水餃或小花卷,有的是兩三塊板鴨,有的是幾片女孩子用來做零食的“美人肝”——在他們那個時候,小妹手裏端著,跑到東樓找他喊著三哥哥三哥哥——還有有一件小碟甚至隻裝了兩塊小豆腐幹和三粒茴香豆,另一處是一撮幹絲,夾著濃濃的雞湯的味道,盛放在潔白的瓷碗裏,有溫香軟玉的質感。又有一小盅,叫菊花腦,挺怪的名字,清香中略有點苦澀,湯都是綠茵茵的,隻有南方人才酷愛那種淡淡的草藥味。施辰想起當初在古樸的茶樓上,聽風,看水,咀嚼各式菜肴,和父親品評天下工藝。
笑。數百年裏都沒有的感覺,原來秦駿可以給他。龍珂帶著他前行了六百多年,延續了他的生命,給他無與倫比的力量,可是秦駿會用明代家鄉的小菜給他填肚子,龍珂不提往事,秦駿卻把他帶回了家。
“如果這就算驚喜的話,你忘了我可以看見黑暗裏的一切麼!?怎麼不高興,做這麼多東西忙了一天吧。”說著施辰脫下衣服吃了一口,到是秦駿沒想到的,明明有點竊喜,還不遠表現出來,好像輕易就從了他似的:“不喜歡吃就別吃,我傻了,忘記你的能看見一切黑暗裏的東西,忘記你不吃東西,忘記你是……”他突然住口,不肯再說出來,好像一旦自己承認了,就真的陷入萬劫不複的距離,再也沒有理由回到他身邊。
施辰剛要開燈的手收了回來,不想讓秦駿在一覽無餘的燈光下更煩躁不安。他知道他要說什麼,他矯情,因為他明明燒了他的房子還不能給他安逸正常的生活,他明明跟秦沐約好再見卻把這個等待延長到了他兒子,他明明已經不再屬於人類卻妄想著過家家一樣在秦駿身邊過和他一起的生活。如果無法給他一個完美的結局,不如當機立斷把現實給他看。屋子太黑了,如果不是因為秦駿住在這,根本就是從未亮過的空間,龍珂願意回到地下,她說既來之則安之,我們既然成為了生活在地下永眠不朽的生物,就該適應黑暗,可是施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是每天夜裏回家是,經過窗下看到房子裏唯一的燈光。他皺了皺眉,秦駿是看不到了。
“那就不吃了!”語氣盡量顯得無所謂,施辰放下筷子,嘴裏是濃濃的雞湯味,雖然很久很久事物都無法帶給他食欲,不能像鮮血那樣滿足而充實,可是這一次施辰停下的時候是還想吃的,不是因為想起600年前的味道,其實不太正宗,不過的畫葫蘆照瓢,可是他好奇秦駿一個大男人居然會做飯,就想再多吃兩口。
那邊傳來哼哧哼哧生氣的聲音,施辰想笑,又莫名的難受,心被揪了起,如果他還有心。
秦駿也不說話,就要去撤盤子,這麼暗的光又開不見,也不願意開燈,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扭曲了臉,或者會所已經有了眼淚,不想被施辰看到。像是被人遺棄的孩子,風刀霜劍裏麻木了,無法集中注意力,隻有怨氣。
一切被施辰看在眼裏,忍著不說,不給他一點溫存的餘地,他不是秦沐,定然不會那麼溫柔,給無法給同等的美好。
秦駿又去摸索,桌子上小碗小盅的一大堆,一下子紮進雞湯裏,紫砂鍋下麵還燒著酒精燈,精心準備給施辰的熱度。
再也忍不住,疼痛,委屈,落寞一下子全湧上來,他終究不是施辰,有刀槍不入的身體或者說看破百年的心,他會痛,所以見不得施辰缺血的模樣,他想吃東西,所以就願意給施辰做,他曾經最害怕的是向父親那樣,等不到施辰就死去,可是現在等到了,他還是要離開還是要死去,拚不過他可以永生。
秦駿久久站在那,大口大口的呼吸,眼淚流下來,還是不願說話。不得不承認的確很久沒這麼仔細的看著一個人流淚,從眼睛裏留出溫熱的液體,隻需要一點就可以燙傷皮膚一樣,施辰一時手足無搓,那麼晶瑩剔透的東西,大顆大顆從秦駿細長的眸子裏滾動出來,原來是他哭,就會有感覺。
初擁的第三天,龍珂說你可以去外麵了。施辰吃力的從底下爬出來,頭頂上是晴朗的月夜,一切與從前看來是那麼不同,雜草野花也有了獨特的魅力,就連石頭上苔蘚的味道在施辰看來都變成了大自然的主角,空中,水中到處都是生命的氣息,所未有的熱鬧,一起跑到耳朵裏,夜鶯的鳴啼變成了一種訴說,魚兒的吐納也是在纏綿,沉湎夜色,施辰幾乎忘了路,很久才找回家裏。一片狼藉,還有官兵在勘察,他想快走躲開,腳下風般的速度始料未及,險些跌倒,施辰這才明白,自己是不一樣了。親手埋葬所能找到的殘骨,施辰把九塊龍子玉也放了進去,終忍不住大哭起來。龍珂像是要製止,也沒能來得及。施辰“啊!”的一聲猶如慘叫,捂著臉的雙掌上沾滿了血,“哪裏?哪裏?”施辰像嚇壞了的孩子,急著找龍珂解答,卻在她無奈的眼睛中,看見流血的自己,不是別的,眼淚而已。“身體裏沒有水分了,所以眼淚也會是血液,不過你放心,很久以後就不會有流淚的感覺了。”龍珂總是這麼一點一點的教他,在這個世界裏,他太過年輕。
施辰轉身要走,見不得秦駿這般,更何況也根本沒法安慰,或許時間久了就會適應吧,他隻能這麼想。“你準備哪天把我送走?為什麼不肯說?”秦駿見他要走,著急的搶在前麵,一下子很近,幾乎要貼上施辰的臉,又趕緊後退了幾步。
那雙悲傷的眼睛很近的在眼前閃過,又離開了,含著淚,一雙幽怨的精靈,一下子饒上他的神經,不痛不癢的穿梭著,讓他折磨。“我什麼時候說過要讓你走?你又不問,就自己在這裏難過麼?我怎麼會讓你走?這裏就是你的家啊!你放心,秦沐不在了,由我照顧你。”
秦駿苦笑:“其實我也想離開的,在這裏算什麼?你把我當兒子麼?”想想秦駿比自己年齡還大些,就算他活得久,大概也不會給秦駿帶來秦沐的感覺:“那就兄弟,我和龍珂不也是這樣麼!”
算了,可能施辰永遠不懂,也難怪,畢竟這是多麼異想天開的舉動。秦駿讓他走,接著回去收拾桌子:“畢竟不是同一類的,我還是離開比較好。在一起……很多事都不方便。”施辰看著滿桌子的菜,還是鮮豔飽滿,像秦駿一樣,他吃了他的菜,喝了他的血,有他的味道浸到骨髓裏,捆綁在一起,他傷心就牽扯到他的神經。來到桌邊,施辰又捏起一個小籠包塞進嘴裏,肉餡很細,一口咬破就流出滿嘴鮮香的汁,大概用心烹製了很久吧。“很好吃。”施辰又吃了一個:“其實我挺喜歡吃你做的菜。以後可以陪你吃,所以別覺得不方便。”
“你到底懂不懂啊!”秦駿幾近於哭鬧,大聲的吼起來。一句話就是一個承諾,氣息如紋章,聲音是魔,刺痛而豔烈,綻放如血將人封鎖,深深紮進心髒。“我不能像你們那樣,活個幾百年,走過滄桑,遍攬劇變,看透了一切。就像你找玉,今天找不到沒關係,明天也沒關係,幾十年幾百年後總會找到。可是我不行,過了這幾十年,世界上就不會再有我,我也永遠沒有機會重活!我等了你三十年,現在你來了,可是接下啦,我還能有幾個三十年,如果我不抓住機會待在你身邊,我怕就再也等不到你回來……”
“你以為你欠我的?亦或者是代替我父親關心我?秦沐隻有一個,他走了就沒有想讓你報答什麼,現在站在你麵前的是我!是一個給了你東西就跟你不再有任何瓜葛完全可以獨立卻還是想守在你身邊的我!”
呼吸加重了,卻看不清施辰的臉,剩下的全是無望,如果不能相呼應,何苦說破去讓他不自在。明天就走,秦駿暗暗下決心:“你走吧,當我什麼都沒說。”
施辰終於明白原來自己心疼秦駿不僅僅是因為秦沐的關係,他要留他在身邊也並不是因為喝過他的血,之前的理論不過是自己的幌子,像要遮掩一些不切實際一些天馬行空。他是自私了,以為糊裏糊塗把他留在身邊就可以不會東窗事發,忽略的他的位置。“那就走吧。”施辰故意擠出笑,說出來又怎麼樣,並不是勇氣可以彌補一切,在某一類故事裏,它本身可能會很重要,但又不是最重要:“走了,對你也好。”
七
秦駿故意中午打包,本來也沒幾樣東西,隻是慢慢的,他知道這個時候施辰定是躲在辦公室陰涼的屋子裏不會隨便出來,而且最危險的不過是烈日當空,他的本能也許允許他出現,可是還抱有幻想似的,以為這時會有人衝進來挽留。倒是比住進來順利,也好,秦駿害怕自己的戀戀不舍表露出來,雖然嘴上安慰說他都讓他走,意念卻騙不了自己的感情。
管家給叫了車,代龍珂問了聲好就回屋了,這種毒日頭掛在天上的時候,最適合擺脫他們,沒有詢問沒有糾結,至少不會走的太難看。車一路行駛離開城市,上了兩邊都是菜地的高速路,千篇一律的景象,好像是在原地沒動過一樣,可是後麵城市的景象越來越小,離施辰越來越遠。
毫無目的,急忙忙的出來才發現連住的地方都沒有,長這麼大,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窘迫,不是單純的可愛,是完全不成熟的傻,老房子沒了,施辰不在身邊,這麼大的人不會給自己好好的安排,還指望別人來心疼嗎?秦駿徘徊在農地的小路上,遠遠地望見龍珂,吃了一驚。
龍珂打著傘,大麵積的遮下來,很厚實的料子,深黑色,這樣即使是正午,她還是站在一片陰涼下。如果不是知道他們特有的力量,恐怕誰都會奇怪怎麼這麼柔弱的女子擎了這麼一把大傘。秦駿打聲招呼走過去,好奇她的來意。第一次在室外,其實龍珂不瘦小,想起當初施辰說龍珂是唐朝的大家閨秀,現在看來的確有那時女子獨有的風情,不像現在的女孩那麼瘦,周身都圓潤細膩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