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
“疲馬戀舊秣,羈禽思故棲”是孟郊的句子,人與疲馬羈禽無異,高飛遠走,疲於津梁,不免懷念自己的舊家園。
我的老家在北平,是距今一百幾十年前由我祖父所置的一所房子。坐落在東城相當熱鬧的地區,出胡同西口往北是東四牌樓,出胡同東口是南小街子。
東四牌樓是四條大街的交叉口,所以商店林立,市容要比西城的西四牌樓繁盛得多。牌樓根兒底下靠右邊有一家幹果子鋪,是我家投資開設的,領東的掌櫃的姓任,山西人,父親常在晚間帶著我們幾個孩子溜達著到那裏小憩,掌櫃的經常饗我們以汽水,用玻璃球做塞子的那種小瓶汽水,仰著脖子對著瓶口汩汩而飲之,還有從蜜餞缸裏抓出來的蜜餞桃脯的一條條的皮子,當時我認為那是一大享受。南小街子可是又髒又臭又泥濘的一條路,我小時候每天必需走一段南小街去上學,時常在羊肉床子看宰羊,在切麵鋪買“幹蹦兒”或糖火燒吃。
胡同東口外斜對麵就是燈市口,是較寬敞的一條街,在那裏有當時惟一可以買到英文教科書《漢英初階》及墨水鋼筆的漢英圖書館,以後又添了一家郭紀雲,路南還有一家小有名氣的專賣鹵蝦小菜臭豆腐的店。往南走約十五分鍾進金魚胡同便是東安市場了。
我的家是一所不大不小的房子。地基比街道高得多,門前有四層石台階,情形很突出,人稱“高台階”。原來門前還有左右分列的上馬石凳,因妨礙交通而拆除了。門不大,黑漆紅心,浮刻黑字“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門框旁邊木牌刻著“積善堂梁”四個字,那時人家常有堂號,例如三槐堂王、百忍堂張等等,積善堂梁出自何典我不知道,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語見易經,總是勉人為善的好話,作為我們的堂號亦頗不惡。打開大門,裏麵是一間門洞,左右分列兩條懶凳,從前大門在白晝是永遠敞著的,誰都可以進來歇歇腿。1911年兵變之後才把大門關上,進了大門迎麵是兩塊金磚鏤刻的“戩觳”兩個大字,戩觳一語出自詩經“俾爾戩觳”,戩是福,觳是祿,取其吉祥之義。前麵放著一大缸水蔥(正名為莞,音冠),除了水冷成冰的時候總是綠油油的,長得非常旺盛。
向左轉進四扇屏門,是前院。坐北朝南三間正房,中間一間辟為過廳,左右兩間一為書房一為佛堂。辛亥革命前兩年,我的祖父去世,佛堂取消,因為我父親一向不喜求神拜佛,這間房子成了我的臥室,那間書房屬於我的父親,他鎮日價在裏麵摩挲他的那些有關金石小學的書籍,前院的南邊是I臨街的一排房,作為傭人的居室。前院的西邊又是四扇屏門,裏麵是西跨院,兩間北房由塾師居住,兩間南房堆置書籍,後來改成了我的書房,小跨院種了四棵紫丁香,高逾牆外,春暖花開時滿院芬芳。
走進過廳,出去又是一個院子,迎麵是一個垂花門,門旁有四大盆石榴樹,花開似火,結實大而且多,院裏又有幾棵梨樹,後來砍伐改種四棵西府海棠。
院子東頭是廚房,繞過去一個月亮門通往東院,有一棵高莊柿子樹,一棵黑棗樹,年年收獲累累,此外還有紫荊、榆葉梅等等,我記得這個東院主要用途是搖煤球,年年秋後就要張羅搖煤球,要敷一冬天的使用。煤黑子把煤渣與黃土和在一起,加水,和成稀泥,平鋪在地麵,用鏟子剁成小方粒,放在大簸籮裏像滾元宵似的滾成圓球,然後攤在地上曬,這份手藝真不簡單,我兒時常在一旁參觀十分欣賞,如遇天雨,還要急速動員搶救,否則化為一汪黑水全被衝走了。在那廚房裏我是不受歡迎的,廚師嫌我們礙手礙腳,拉麵的時候總是塞給我一團麵叫我走得遠遠的,我就玩那一團麵,直玩到那團麵像是一顆煤球為止。
進了垂花門便是內院,院當中是一個大魚缸,一度養著金魚,缸中還矗立著一座小型假山,山上有橋梁房合之類,後來不知怎麼水也涸了,假山也不見了,幹脆作為堆置煤灰煤渣之處,一個魚缸也有它的滄桑!東西廂房到夏天曬得厲害,雖有前廊也無濟於事,幸有寬幅一丈以上的帳篷三塊每天及時支起,略可遮抗驕陽。祖父逝後,內院建築了固定的鉛鐵棚,棚中心設置了兩扇活動的天窗,至是“天棚魚缸石榴樹”……”乃粗具規模,民元之際,家裏的環境突然維新,一日之內小辮子剪掉了好幾根,而且裝上了龐然巨物釘在牆上的“德律風”,號碼是六八六,照明的工具原來都是油燈,豬蠟,隻有我父親看書時才能點白光熠熠的僧帽牌的洋蠟,煤油燈認為危險,一向抵製不用,至是裏裏外外裝上了電燈,大放光明。還有兩架電扇,西門子製造的,經常不準孩子們走近五尺距離以內,生怕削斷了我們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