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1章 “疲馬戀舊秣,羈禽思故棲”(2 / 3)

內院上房三間,左右各有套間兩間。祖父在的時候,他坐在炕上,隔著玻璃窗子外望,我們在院裏跑都不敢跑,有一次我們幾個孩子聽見胡同裏有“打糖鑼兒的”聲音,一時忘形,蜂擁而出,祖父大吼:“跑什麼?留神門牙!,打糖鑼兒的乃是賣糖果的小販,除了糖果之外兼賣廉價玩具。泥捏的小人、蠟燭台、小風箏、摔炮,花樣很多,我母親一律稱之為“土筐貨”。我們買了一些東西回來,祖父還坐在那裏,喚我們進去。上房是我們非經呼喚不能進去的,而且是一經呼喚便非進去不可的,我們戰戰兢兢地魚貫而入,他指著我問:“你手裏拿著什麼?”我說:“糖。”“什麼糖?”我遞出了手指粗細的兩根,一支黑的,一支白的。我解釋說:“這黑的,我們取名為狗屎橛;這白的為貓屎橛。”實則那黑的是杏幹做的,白的是柿霜糖,祖父笑著接過去,一支咬一口嚐嚐,連說:“不錯,不錯。”他要我們下次買的時候也給他買兩支,我們奉了聖旨,下次聽到糖鑼兒一響,一湧而出,站在院子裏大叫:“爺爺,您吃貓屎橛,還是吃狗屎橛?”

爺爺會立即答腔:“我吃貓屎橛!”這是我所記得的與祖父建立密切關係,的開始。

父母帶著我們孩子住西廂房,我同胞一共十一個,我記事的時候已經有四個,姊妹兄弟四個孩子睡一個大炕j好熱鬧,尤其是到了冬天,白天玩不夠,夜晚鑽進被窩齊頭睡在炕上還是吱吱喳喳笑語不休,母親走過來巡視,把每個孩子脖梗子後麵的棉被塞緊,使不透風,我感覺得異常的舒適溫暖,便怡然人睡了。我活到如今,夜晚睡時脖梗子後麵透涼氣,便想到母親當年那一份愛撫的可貴。母親打發我們睡後還有她的工作,她需要去伺侯公婆的茶水點心,直到午夜,她要黎明即起,張羅我們梳洗,她很少睡覺的時間,可是等到“多年的媳婦熬成婆”,這情形又周而複始,於是女性慘矣!

大家庭的膳食是有嚴格規律的,祖父母吃小鍋飯,父母和孩子吃普通飯,男女仆人吃大鍋飯,隻有吃煮餑餑吃熱湯麵是例外。我們北方人,飯桌上沒有魚蝦,燴蝦仁、溜魚片是館子裏的菜,隻有春夏之交黃魚、大頭魚相繼進入旺季,全家才能大快朵頤,每人可以分到一整尾。秋風起,要吃一兩回鐺爆羊肉,牛肉是永遠不進家門的,院子裏升起一大紅泥火爐的熊熊炭火,有時也用柴,劈劈啪啪的響,鐺上肉香四溢,頗為別致。秋高蟹肥,當然也少不了幾回持螯把酒,平時吃的飯是標準的家常飯,到了特別的吉慶之日,看祖父母的高興,說不定就有整隻烤豬或是烤鴨之類的犒勞。祖父母的小鍋飯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也不過是爆羊肉、燒茄子、燜扁豆之類,不過是細切細做而已。我記得祖父母進膳時,有時看到我們在院裏拍皮球,便喊我們進去,教我們張開嘴巴,用筷子夾起半肥半瘦的羊肉片往嘴裏塞,我們實在不欣賞肥肉,閉著嘴跑到外麵就吐出來。祖父有時候吃得高興,便叫“跑上房的”小廝把廚子喚來,隔著窗子對他說:“你今天的爆羊肉做得好,賞錢兩吊!”廚子在院中慌忙屈腿請安,連聲謝謝,我覺得很好笑。我祖母天天要吃燕窩,夜晚由老張媽帶上老花眼鏡坐在門旮旯兒弓著腰駝著背摘燕窩上的細茸毛,好可憐,一清早放在一個薄銚兒裏的小爐子上煨。官燕木盒子是我們的,黑漆金飾,很好玩。

我母親從來不下廚房,可是經我父親特煩,並且親自買回魚鮮筍蕈之類,母親親操刀砧,做出來的菜硬是不同。我十四歲進了清華學校,每星期隻準回家一次,除去途中往返,在家隻有一頓午飯從容的時間,母親憐愛我,總是親自給我特備一道菜,她知道我愛吃什麼,時常是一大盤肉絲韭黃加冬筍木耳絲,臨起鍋加一大勺花雕酒,一菜的香,母的愛,現在回憶起來不禁涎欲滴而淚欲垂!

我坐在西廂房,長在西廂房,回憶兒時生活大半在西廂房的那個大炕上。

炕上有個被窩垛,由被褥堆垛起來的,十床八床被褥可以堆得很高,我們爬上爬下以為戲,直到把被窩垛壓到連人帶被一齊滾落下來然後已。炕上有個炕桌,那是我們啟蒙時寫讀的所在。我同哥姐四個人,盤腿落腳的坐在炕上,或是把腿伸到桌底下,夜晚靠一盞油燈,三根燈草,描紅模子,寫大字,或是朗誦“一老人,入市中,買魚兩尾,步行回家”。我曾滿懷疑慮地問父親:“為什麼他買魚兩尾就不許他回家?”惹得一家大笑。有一回我們圍著炕桌夜讀,我兩腿清酸,一時忘形把膝頭一拱,嘩喇喇一聲炕桌滑落地上,油燈墨盒潑灑得一塌糊塗。母親有時督促我們用功,不準我們淘氣,手裏握著苕帚疙瘩或是撣子把兒,作威嚇狀,可是從來沒有實行過體罰。這西廂房就是我的窩,夙興夜寐,沒有一一個地方比這個窩更為舒適。雖然前麵有廊簷而後麵無窗,上支下摘的舊式房屋就是這樣的通風欠佳。我從小就是喜歡早起早睡。祖父生日有時叫一台“托偶戲”在院中上演,有時候是灤州影戲,唱的無非是什麼盤絲洞、走鼓沾棉、三娘教子、武家坡之類,大鑼大鼓,尖聲細嗓,我吃不消,我依然是按時回房睡覺,大家目我為落落寡合的怪物。可是影戲裏有一個角色我至今不忘,那就是每出戲完全之後上來叩謝賞錢的那個小醜,滿身袍褂靴帽而腦後翹著一根小辮,脆下來磕三個響頭,有人用驚堂木配合著用力敲三下,砰砰砰,清脆可聽,我所以對這個角色發生興趣,是因為他滑稽,同時代表那種隻為貪圖一吊兩吊的小利就不惜卑躬屈節向人磕頭的奴才相。這種奴才相在人間世裏到處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