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和夢也新來不做。“假如定要做的恐怕也是妖夢罷。有一個人無端被鄰居切了一隻胳膊去,自然都嚷嚷要找去。而據那鄰居說:“你們不要隻管來鬧了,你們回去看看罷。“這真損得利害,但我覺得不可以人廢言。原來那個巨人被切去胳膊以後,好像沒有這回事一樣。所以麵前的問題,已經不是一隻胳膊的恢複,而是一條生命會不會再活。不要胳膊,是豈有此理的大量,而不要生命,是大量得豈有此理。
絕對的開明專製的階段是必需的。中國曆史上當得起這個名字而無愧色的隻有秦政。然而他是失敗了。以中國之大,真的專製之治本不容易,加以近代思想之龐雜,國際關係之錯綜,更不容易。況且,我們的英雄又不知在何處?所以,假使我有了夢,也還隻是大大小小的惡夢。
這明明與我自來懷抱著的理想相反。但我覺得中國無救則已,有救大約非走過這一階段不可。至於誰來幹這樁大事情,反正不會是我們,我不配說話。諺曰,“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又曰,“左右做人難“,此之謂也。
智人愚人聰明人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
——《老子》
這似乎是反話,卻亦有正麵的意思,所謂“正言若反“也,所以下麵接著說,“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乃至於大順“。太史公亦說,“老子深遠矣“。這兩個字是大有來曆的。
有人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孔夫子的愚民政策,其實不然。更有人故意這樣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大有像笑話裏所說“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的趣味,殊非說經之體,更可不必了。這老牌《論語》的意思本來很明白的,所謂“不可使知之“者,乃無法使他們知或知得透徹。卻非不要或不許他們知也。但老子愚民之意實較仲尼孔氏大為明顯。他總不會怕人家罵他“落伍““開倒車“或“為統治階級繪藍圖“,——卻有一層:在“逝者如斯不舍晝夜“前進之局,即使會趨於幻滅之壑,這倒車開得成否大是問題,或竟已不成問題,吾恐這猶龍的老子生今之世。亦沒得啥說的。
古代社會裏似乎包括著三種人,不能以職業分。第一是智人或哲人,如孔老釋迦及其徒眾。第二,愚人即老百姓。這似為兩個極端,卻互相接近的,所以古書上每以“聖人“與“匹夫匹婦“相提並論,未嚐不暗示此意。為什麼呢?他們都有所畏,或畏天命,或畏國法,或畏業報,如所謂“菩薩畏因,眾生畏果“,所畏雖不同,其有所畏則一也。既有所畏,即有所不為。這有所不為,雖似被動,而自動的有所不為的精神即在這兒紮根。反之則為小人,正如《中庸》上所說,“小人而無忌憚也“。
上邊的話未免太頭巾氣,試從另一個角度看。我父親的《小竹裏館吟草》卷七有《京寓書感》一詩:
世事推移卅載中,朝臣遺範溯鹹同。束身頗畏清流議,冷官曾無競進風。生計從容蔬米賤,烽煙安靜驛程通。輦書弱冠春明道,曾見開元鶴發翁。
敘說光緒初年京官的情形,讚美得或者稍樂觀一點,卻有一部分的真實。尤以三四一聯動人感慨。中國的士大夫與老百姓向來都在一種規範之下被約束著,這個事實怕不易否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