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即在頂專製的國度裏,決不缺乏另一型的人。單有上述的兩種人,亦不能構成這複雜的社會的。人人都這樣規行矩步嗎?我們也斷不能信古代就是如此的。於是有第三種人。這是聰明人,或自作聰明,自以為我比你聰明的人。依傳統的看法,這裏麵包括著無忌憚的小人。“聰明人“似乎是好名詞,“壞人““小人“多麼不受聽。但亦隻名稱的區別而已。
保守的分子把中國拉得直往後退,我們傳統的習慣呼為君子,那前進的呢,至少有一部分得了小人的雅號;這和現在流行的意念恰好相反,而且非常別扭。在同一的社會裏,關於人們的行為有了互相顛倒的批判標準存在著,應用著未有不大混亂的。我想,這是了解中國的實情重要關鍵之一。越批判越糊塗,實不足怪也。
不錯!這第三種人正是最解放的,最開明的。在我們這時代裏漸漸地增多起來,浙漸地以一麵倒的威力壓倒這愚智兩端,而咱們的教育亦推波助瀾,唯恐其消滅之不速,變化的不快也。教育的目的小孩都知為開通民智。民智既然開通,愚人當然減少,不成問題。又因為近代教育圖平均的發展,不善天才的培植,趨於標準化,庸俗化;是以聖哲固決不再生,而通人亦稀如麟角,古代所謂智慧與聰明範圍本不同,越聰明或者越不智慧哩。記得有位朋友說過,一切的有所知識都屬於聰明,隻有中間的虛懷,一點是智慧,義雖不必完全,而誠哉是言也。
我們近代的教育——當然是整個兒的文明機構,不僅僅教育如此,大量地製造這些所謂聰明人,似乎國運總該日進無疆一日千裏了。為什麼反而後退呢?我不能答。莫非還由於這些保守頑固的分子拉著,墜著,連累著嗎?我也不知道。我不敢說它的影響為好為歹。但有一點可以明白的:要好,便會很快的好起來;不好,當然,很快的變壞,如人患了急性的疾病一般。為什麼這理容易明白呢?譬如一物,由許多分子構成的,那些保守的人我們叫他惰性分子,那些聰明人我們叫他急性的或活躍分子。惰性的分子,無論做啥,都是慢的;急性的,相反。一輛破車讓老牛馱著,即使翻車也這樣慢慢慢慢的。若快馬加鞭,一楚溜便下去了。絕少猶豫之頃。回旋之地也。
恐怕有人詫異我這文章的內容。在這個年頭說這樣的話,可謂奇絕矣。奇絕不奇絕且不管它。知識的進步,當然“要得“,可惜其他的不跟著走哩。所以這僅僅的知識進步,本來“要得“,卻似乎有點“要不得“起來。這裏牽涉得太廣,下邊稍說幾句作為收科。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以其有知識也,但欲望則人禽之所同。我們蓋無法使我們的欲望向知識看齊。(譬如我說,咱們的欲望比白鼠高一百倍,心理學家會證明這數目字否?)不但此也,另一方麵,欲望反而跟著知識發展。以萬能的近代知識扇著原始的欲焰,吐射萬丈的光芒,來煎熬這人類的命運:這就是近代生活的寫真。我引用自己的詩句,“我思古之人,愚者何其多“。誠然哉,古之人,愚者何其多也。
一九四八年八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