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的學畫生涯
我初中畢業以後,就在小縣城裏浪蕩。留了很長的頭發,別人瞅我的後影還以為我是個女孩。父母都拿我無奈,就隻好由我去了。其實我很老實,隻是百無聊賴地在縣城裏浪蕩。於是,幾乎每條街巷都能嗅到我無聊而又沮喪的氣味。起初那一年時間不曉得是怎麼過來的,別人不曉得,連我自己也不曉得。後來,不知怎麼的,我就和文化館搞油畫的李儒慶熟悉起來,就跟李儒慶學畫。每天我都背著大畫夾跟李儒慶去寫生:畫荒樹,畫晚霞,畫種地的老漢……後來,我的畫技長進不小。
後來,李儒慶又帶我畫他的妻子。李儒慶的妻子很漂亮,鵝蛋臉,俊眉俏眼的,隻是個子不高,胖點兒。冬天,天是極冷的,李儒慶不讓他妻子多穿衣服,說是穿多了就沒線條了。畫著畫著,李儒慶就煩躁了,我聽見李儒慶的炭筆在畫板上吱吱地響。後來,李儒慶端來一杯涼水,突然從妻子的脖子上澆進去。妻子就一下子跳起來,俊俏的臉蛋上布滿了憤怒。李儒慶笑得瘦瘦的身子顫抖起來,連喊著好好好,妙妙妙,就是要這個表情,就是要這個表情。然後埋下頭畫畫,他的俊俏的妻子兩腳就把我們的畫板全踢飛了,哆嗦著跑進屋裏去換衣服。我的畫長進了不小。
後來,李儒慶和漂亮的妻子離了婚。同一個比他還要瘦的女人去了西藏。我不明白李儒慶幹啥扔了個俊的撿了個醜的。那時我還小,弄不明白的事我就不去弄。李儒慶一去就沒有一星半點的消息。我就自己畫,基本功我是掌握了的。我給自己畫了一張像,那是我很以為得意的。我從鏡子裏反照著,把自己畫了下來,買了一塊錢的花生米,畫幾筆就將一顆花生米扔進嘴裏。這樣自得其樂是從李儒慶那裏學來的。李儒慶,你現在在哪裏?我退到牆根兒對著自己的畫像呆呆地想。
畫得是真好。是真的自己,自己所明白的自己,有一張蒼白的臉和一對憂鬱的眼睛,或者是不能明亮的眼睛。那時我還不懂宿命這個詞,我似乎隱隱有點害怕自己的畫像。隻是我不知道命運正藏在自己的棱角不甚分明的嘴角和眉宇間。
過了一些時光,我考進了北方某大城市的美術學院。
我喜歡畫女體。第一堂課,我望著女模特呆呆癡癡的,直到老師拍拍我的肩,我才醒過神來,埋下頭去畫。我畫得真好,習作展覽時,我和模特都望著畫出神。班上有幾個女同學都在追求我,她們畫畫、生活都未必太認真。而我就趾高氣揚,不願答理她們。我和女模特好上了。
女模特不僅長得好,而且有一雙很深很憂鬱的眼睛。她很不幸,她願意讓我畫。而且,她願意跟我袒露過去的不幸。一說過去,女模特的小手帕就濕透了。我很喜歡她,常獨對她玉潤光滑的身子作畫,她很愛我,常買些零嘴到我那比狗窩還亂的小屋子裏。還陪著我到處去寫生,畫古城堡,古河流,黃昏中的炊煙,騎在牛背上的牧童;還給我買筆,買書,一套畢加索的畫冊,要四百多元呢!
我開始係統地研究凡?高了。這天夜裏我一直在攻讀凡?高,十一點時,宿舍和教室的燈都滅了,我就坐在走廊上繼續看,走廊上有一盞十五瓦的燈泡,光線很微弱。這個時候正是盛夏,蚊蟲在燈下飛著舞著唱著,我裸露的胳膊上起了許多紅腫的包。我不去理會,我整個身子完全沉沒在書中了,不知不覺,書看完了,天也亮了,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突然想,怎麼可以一個人出這麼長的氣呢?
於是我走了,扔下模特和學校。
那麼好的前程,那麼好的女人。
每天同學們都談論我,仿佛我是一個謎。一個人怎麼可以這樣?女人可以不要,怎麼不畢業就走,連前程也丟了呢?同學就對著我沒帶走的畫像談論我,仿佛在我那落拓不羈的畫像上能依稀找到解釋。
若幹年之後,我又回到了我那出土文物一樣的小縣城,人們發現我蓄起了絡腮胡子。
然而,人們並沒有過多地談論我。人們總是很忙的,人們像蝸牛一樣,都有一個沉重的家。
人們更不知道我從哪裏搞來了一個煙鬥。無輪廓的煙霧慢騰騰卻又濃濃烈烈地冒出來,掩住了我的臉。
1991年3月25日商城與大酒店的出現,使紫蘇街成了一條繁華的商業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