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一瓶純淨水
我在超市買純淨水時,一輛黑亮的奧迪跟著一輛破舊的三輪車,忽快忽慢的三輪把個奧迪弄得提速也不是,減速也不是,一會兒就憋滅兩次半火。我想,你奧迪與人家三輪較什麼勁呀,旁邊那麼寬的馬路,打個方向不就過去。瞅了司機一眼,不是那種牛頭木耳的主兒嘛,挺帥的,真是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再瞅三輪車,篷子裏塞滿鼓鼓的蛇皮袋子和一個農民工。
農民工透過超市的玻璃看了一眼我手中的純淨水。眼光在瞬間互換,他舔舐幹裂的嘴唇的動作清晰地在我眼睛裏蓋了個戳兒,印泥是奧迪後排座上散落的那五六瓶純淨水。想一下農民工在蛇皮袋縫隙裏射出的眼神,很清澈,像是一個懵懂的少年。
超市服務員找零時,我以為剛看到的那個生活細節就成了記憶。沒有想到,上了火車按號入座後,對麵坐的正是那個農民工,不是別的,你看那清澈的眼神,獨一無二。此時,能仔細地觀察他了:五十歲的樣子,同時穿了兩層毛衫兩層夾克,油膩膩的。這也擋不住大大的耳朵上凍出了瘡,半白半黑的頭發髒兮兮地抿著。一副透著剛毅的濃眉,保護著清澈的眼神。所以,不明事理的人是看不出他的落寞的,那種去打工沒有找到工作的落寞。
天黑透了。整個車廂裏的人都在吃東西,有的拿出自己帶的吃食,有的買了盒飯,有的買了八寶粥。對座一女子從上車就開始打電話,好像要把戶口遷到北京,回濟南取戶口順便請同學或者好朋友吃飯。
天雖然黑,借著燈光透過車窗看到樹上的霜,好像比早晨更多了,天還下起了霧。車又晚點了,來時,就晚點一個半小時。乘警在過道上走,手指著衣帽鉤說:“這是誰的包,拿下來,掛著好看,一會兒錢包丟了就不好看了。”列車穿過一座立交橋,橘紅色的燈照著城市裏幾個騎車的行人,弓著背,在霧中很是冷漠。一個老人在發牢騷:“現在如果好人有一半就好了。人防備著人,還叫人嘛!”
好像整個車廂裏的人都在忙吃飯,沒空理這個老人。
我從坐好後就一邊嗑瓜子,一邊喝純淨水。三站地就吃光了一大袋,食指和拇指都有點痛了。看我喜歡吃,對麵那位大媽拿出一塑料袋葵花子:“看你愛吃瓜子,再來些自家炒的吧!”我忽然想到,裏麵是不是有迷藥什麼的。就說:“我吃得手指都痛了。”大媽還在讓我,一邊吃一邊讓。因為開始對人家懷了敵意,也就不好意思再要了。大媽也許看出了我的心態:“嚐嚐吧,自家種的,自家炒的。”看到大媽雙手撐開塑料袋,表情那樣真誠,我隻好在裏麵抓了幾個瓜子。
農民工拿出一張餅,吃了起來。他那雙粗糙的、幹體力活的手,撕起那張餅時都很費勁。打電話的女子看到農民工皸裂的嘴唇,拿出一整瓶純淨水給他。農民工堅決不要。我從他皺起的眉毛裏看出了拒絕施舍的那種決絕。女子紅著臉把水放回了包裏。他的凝結的眉毛才舒展開來,從座下拿出一個該透明卻不透明的塑料杯子,裏麵有半杯冷茶,就小吃店的那種茶水。我好像看到他吃完燴餅把茶壺的水往塑料杯裏倒的場景。
踱過來一個殘疾人,一條腿加一條拐。見人就張手要錢,來到女子麵前時,拐上掛著的鐵碗裏已有半碗零幣了。大概他渴了,皺起眉頭,用手指指女子包裏的純淨水。
我看到那個農民工的臉紅了,是“騰”地一下子紅的,很緊張地看著剛才遞給自己水的那隻手,眉毛皺成了一個團。那隻手沒有去拿水,她抬起頭看了看殘疾人,又看了看對麵的農民工,手還是沒有動。她感覺他們的眼眉皺起時,非常一樣。
殘疾人也隨著女子的眼睛向農民工看去……“撲通”就跪下了,然後解開那半條腿,好好的一條腿。他說:“爹,兒子始終在騙你說在外麵當老板……”
農民工好像沒有看到自己的兒子,他把手伸向女子:“你剛給我的那瓶水呢,我想好了,我要。”
女子拿出了那瓶純淨水。
兒子說:“爹,不讓你來打工,是因為我有錢,有車,能養活你。”
農民工說:“我還能用這雙手養活自己。”
兒子說:“我掙錢也是很辛苦的。”
農民工非常生氣:“你騙人更是辛苦,臉都不要了。”
兒子說:“我與你沒說,與村裏的人也沒說。你們隻知道我是一個有奧迪的老板。”
農民工皺起了眉頭,清澈的眼神裏滿是怒火,衝著兒子的臉上就是一記耳光。
我看出來了,那個開奧迪車的帥小夥兒就是這個假殘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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