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老父
所有人的感覺和所能使用的一切醫學檢測手段,都表明:老人已進入彌留之際。一向慈善安詳的老人,表現出了極度的痛苦。人們屏聲靜氣地關注著他,幾乎所有的人感覺到,那深深的痛苦不是來自生理,而是來自心靈。人們甚至感覺到有種令人敬畏的力量在支撐著老人一次次地掙脫死神的巨手,竭力攀住崩潰殆盡的生命堤岸。
人們再不忍心讓老人延長這種掙紮。他們努力猜測著老人的願望,以便滿足他,讓他放心離去。
老伴捧著他的枯手,根據人們的提示,把嘴貼到他的耳邊,一一地問。老漢一一用急躁、厭煩的表情否定。
不是老伴身體的事,不是孫子上學的事,不是外孫女求醫的事,不是女兒與婆婆不和的事……不是,都不是。
難道是不放心兒子?兒子順兒是鄉長,三十八歲,正走紅,如日中天,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老伴還是問了:你是不放心順兒?
老漢停止了急躁、厭煩的表示,手指在老伴的手心上用了用力。老伴扭頭尋見了兒子,示意他過來。
兒子沒動。
老伴喊了聲:順兒,你過來!
大順走到父親床前,叫了聲爸。老漢雙眼睜開一條縫,擠出兩道令人生畏的光,定在了兒子的臉上。兒子扭了臉,卻看見由被窩裏伸出的那隻枯手在床單上敲擊著,便感到那手是在敲一麵大鼓,撼人心魄。於是,又躲這隻手。
有人提醒:鄉長,把手遞給大爺。
大順沒動。
母親說:“順兒,你爹要你的手。”
大順把手伸過去,立刻被抓住。他感到那隻手傳導著由心底發出的刻骨的力量。立刻,愧疚、悔恨、慌亂、恐懼、悲痛交織一體,在他的心靈深處倒海翻江。但,沒有淚,隻有汗。汗從額上、兩鬢、兩腋、前胸、後背冰涼涼地湧出來。
此刻,他是真的悔不當初了!
朋友倒化肥,求鄉長大順幫忙。他應了做了,得到了豐厚的報酬,便一次次地幹下去。當發現是假化肥時,他已深深地陷了進去,無力擺脫。
一車假化肥被發現,貨主和司機逃脫,車被扣押在鄉政府大院。
第二天,公安、工商要來人,這罪證必須看好,以便順藤摸瓜,懲治罪犯。
鄉長大順深夜悄悄打開了大門,帶人來開車。來看兒子、住在院裏的老漢把一切看了個真真切切。老漢跑出屋,車已經出了院,喊了聲:
“順兒,你這個……”就一頭栽倒在地上。
滿身冷汗的大順,嘴貼著父親的耳朵說:爹,那些貨不是我弄的,我隻是幫幫手。”
老人不鬆手。
又說:兔子不吃窩邊草,我沒讓他們坑過本鄉一個人。
不鬆手。
又說:爹,我對不起您,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幹了——您放心吧!
仍不鬆。
一個穿製服的走近了床前,帽子上的國徽被老人的目光捉住。老人的眼睛突然地瞪大了,似在辨認。又由國徽而下去辨那張臉,漸漸,眼睛失神了,失望地閉住。那人是女婿,在稅務上工作。
大順突然聲淚俱下,大聲向著老父說:“爹,我明白了,您等等——”說完掙開老人的手,奔向門外。
大順回來時“撲通”一聲跪在父親麵前:“爹,我投案自首,認罪伏法——您、您放心吧!”說畢,把手舉到老父跟前,緊跟他進屋的公安派出所所長迅速地給他戴上手銬。
老人又睜大了眼,辨認了帽子上的國徽,辨認了國徽下的臉,辨認了手腕上的銬子,長長地出了口氣,如釋重負地合上雙眼,兩滴混濁的淚由深深的皺紋叢中滾落下來。
哭聲驟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