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麥秋
麥秋有一副蓋祝英樣的好嗓子。這是初中畢業晚會上音樂老師說的。
麥秋回到家時,天已黑了。娘坐在灶前,對著門口,拉風箱。火,一明一暗地映著娘的臉。麥秋好像第一次發現,娘的身子骨是那樣的瘦小,頭發已白,拿火棍的手背青筋暴露。風箱呼嗒呼嗒,娘一仰一合。
麥秋就覺得娘可憐,心裏一陣莫名的酸楚。
這時,麥秋的弟弟麥子回來了。氣得鐵青的小臉兒上橫豎著道道血痕,撲在娘的懷裏委屈地哭。娘站在那裏,頭上有一片枯黃的柴火葉子隨風在飄。村長老婆與一群看熱鬧的孩子擠進了院子。
“看你家麥子,打我們孩子。”
麥子似一隻靠岸的小船:“這不怨我。”
“啪!”娘一巴掌拍在麥子瘦瘦的屁股上。
“就不怨我。”麥子的嘴唇就要咬破了。
娘像沒有聽到麥子的話,去安慰村長家的孩子了。麥子的重心還在娘的身上,噔噔後退了幾步,來了一個屁股墩。
娘的手還沒有碰到村長孩子,村長老婆翻了一個白眼兒,扭身牽著孩子就走。娘的五指隻好在空中展平,又慢慢合攏、彎曲、攥拳。“麥子,過來。”
一個拳頭就落在了麥子身上。“不怨我。他說我是沒有爹的野種。”
麥子抽噎著,上下牙咬著舌頭,話也說不出了。
娘是堅強的娘,眼睛剛隻是紅了一下眼圈。
麥秋在旁呆站著,心裏陡然升起一種強烈的欲望:出人頭地。於是大聲地說:“娘,老師說我的嗓子跟蓋祝英一樣。”
夜幕把這娘兒仨的哭聲、眼淚以及說話聲蓋住了。
蓋祝英的梆子腔風靡方圓八百裏。聽說他在交河唱戲,麥秋一個村的人都蜂擁到十公裏外的交河。是深秋,漫天裏飄著牛毛細雨。但這還是沒有擋住看戲的人們,仨一夥,倆一幫地踏著泥濘往戲場趕。
麥秋那出人頭地的念頭,隨著這霖霖的雨在淋入他的心田深處,生下了堅固的根。
散戲的時候,雨水已在地上彙集成洋,並還在繼續彙集著。村長的老婆與兒子淋了個透徹,她在無望的時候,聽到了唱,唱的是《聲聲慢》。“喲,這不是麥秋侄子嗎?沒想到你還有這樣一手,像蓋祝英。”
說著,她的眼珠在微弱的手電光裏瞟了瞟麥秋手中的油紙傘。
麥秋覺得自己真成了蓋祝英,看了看村長老婆與她兒子,也夠可憐的,心裏就生出一絲憐憫。把油紙傘借給了他們。
雖然是雨中借傘,可是麥秋覺得有一種施舍的幸福感。就是漸漸大起來的雨,往他脖子裏鑽,也感覺不出來了,隻有村長老婆的那句話在耳邊回蕩:“像蓋祝英,像蓋祝英,像蓋祝英……”
麥秋心生出一種願望:一定去蓋祝英的劇團。
麥秋的通知書來了,是村長老婆親自給送來的,還有那把油紙傘。
村長老婆臨走時,說了一句:“麥秋侄子唱得太像蓋祝英了。”
娘看到麥秋考上了縣重點高中,流淚了,之前麥秋從來沒有看到娘流淚。
“麥秋,你爹要知道你考上了重點高中該多高興。”
麥秋的眼睛由淡漸深,變成了暮色一樣。他感覺正有一座大山向他壓來。這座大山就是生活。他還知道,到縣城上高中需要很多錢。
“娘,我不再上學了。”
“秋子,娘供得起你上學。”
遠處傳來村長老婆的罵聲,她家的雞沒了。她的聲音還是那樣霸道,沒有說麥秋像蓋祝英時那樣低聲下氣。
“娘,我要去學戲。”麥秋說得很堅決。
這之後,無論在哪裏演出,蓋祝英都會在台下第四排中間的座位上發現一雙同樣的眼睛,灼灼的。
後來,蓋祝英真的收了麥秋這個徒弟。太陽未醒時,麥秋就到野外運氣提神、緩步舒臂。邊練邊悟蓋祝英的第一個動作。晨光中,麥秋的身影越來越像蓋祝英了,並有了他自己的神韻。每到蓋祝英演出時,他仍在第四排中間看。
一個炎熱的夏天,戲唱到當中,麥秋突然發現蓋祝英有些異常。當他跑到後台時,蓋祝英已昏倒在地,大幕緊閉。台下一片騷動,口哨聲,倒彩聲,呼嘯著衝上台來。正在這時,大幕啟開,蓋祝英站在台上,一招一式,每一個唱腔,更加令人回味。臨到謝幕時,觀眾們才知道這個人是麥秋。
第二年冬天,劇團的大車翻了,一團的人死了三分之二,裏麵包括蓋祝英,不包括麥秋。劇團不得不解散。
麥秋隻得回家。娘在院子裏壓水,混濁的水往上躥。娘似乎更老了,唱了幾年的戲,麥秋家還是原來那樣。
村長老婆又在罵街了,聲音在村子裏飄浮,慢慢地與暮色一起把村子籠罩起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