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冰下屍(1 / 3)

那笙努力在齊膝深的雪中跋涉,跨上了最後的雪坎,和蘇摩並肩站著。

絕頂之上的風是猛烈的,吹得她睜不開眼睛。然而,當她站定後,順著他的手看向腳下的大地,陡然間不由自主地脫口輕呼。

太陽還沒有升起,但是晨曦的微光已經籠罩了大地。站在萬仞絕頂之上,俯瞰腳下的土地,神秘的新大陸在黎明中露出真容,呈現出奇異而美麗的色彩:白色、青色、藍色、紫色、黑色、砂色交錯著,宛如一張縱橫編織成的巨大毯子,鋪向天的盡頭。大陸的中心有巨大的湖泊,綿延萬裏,在晨曦裏,宛如被天神撒上了零散的珍珠,發出璀璨的光芒。

——那便是中州人多少代以來眾口相傳的雲荒大地?

“那就是雲荒?那就是雲荒!”那笙驚喜交加地叫了起來,多少個日夜的勞累都煙消雲散,她揉揉眼睛,確信眼前看到的不是幻境後,忍不住拍著手跳腳,大笑起來:“蘇摩!蘇摩!那就是雲荒麼?我們…我們終於到了!”

傀儡師聽著她在一邊大叫大笑,眼裏卻閃過微弱的冷嘲——雲荒,哪裏是那些中州人傳說中的桃源?這個苗人少女,委實高興得太早了……

然而,他隻道:“要過了前麵的天闕,才算是真正到了雲荒。”

“天闕?”那笙怔了怔,想起了故老相傳中說過:在慕士塔格雪山之後,便是去往雲荒洲唯一的入口:天闕。隻有過了那座山,才算是真正到達了傳說之地。一想起前方居然還有艱險,她的喜悅就去掉了大半,苦著臉站在雪山頂上,看著腳下近在咫尺的大陸,吸了一口氣,勉力振作精神:“天闕?天闕在哪兒啊?”

蘇摩站在山巔,眼睛雖然看不見,但是似乎對於雲荒大陸了如指掌。他的手指指著山下的某一處,臉色忽然起了無可抑製的細微變化:“看到那個鏡湖麼?湖中心有一座白塔——它就是整個雲荒大陸的中心……天闕,在它的正東方。”

“哪裏有什麼塔……就是有,站在這裏怎麼看得見?”那笙隨著他的手指看去,嘀咕著,目光在大地上逡巡。忽然間,她的眼睛不可思議地睜大——

天地的盡頭,籠罩著清晨的薄雲,雲的背後有霞光瑞氣。然而,天盡頭的雲團中,仿佛有一條雲緩緩下垂,如虹一般,倒吸著雲荒大地上的大片碧水。晨光中,那條白色下垂的雲發出柔和的光芒,照徹方圓數百裏的大地。

那笙看著極遠處天地間那一條垂雲,結結巴巴,口吃得幾乎咬住了自己的舌頭:“什麼,什麼!你,你說,那是…那是一座,一座塔?!”

“你看到了?那就是號稱雲荒州之‘心’的伽藍白塔……”聽到少女這樣不可思議的語氣,蘇摩反而低著頭笑了笑,笑容裏有諸多感慨,“多少年了……它還在這裏。多少人,多少王朝都覆亡了,隻有它還在。”

“怎麼、怎麼可能有這麼高的塔?那得花多少力氣造啊!”漸漸亮起來的天光裏,那笙完全忘記了身上的寒冷,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壯觀的景象,“果然……雲荒住的都是仙人吧?這麼高的塔,中州人可造不出來。”

“白塔在鏡湖的伽藍帝都內。鏡湖方圓三萬頃,空桑人的國都伽藍聖城就在湖中心。”仿佛在回憶著腦中記住的資料,傀儡師將木偶抱在懷裏,麵向雲荒低低道,“白塔高六萬四千尺,底座占地十頃,占了都城十分之一的麵積——大約七千年前,空桑曆史上最偉大的帝王:開創毗陵王朝的星尊帝琅玕聽從了大司命的意見,用九百位處子的血向上天祭獻,然後分葬白塔基座六方,驅三十萬民眾曆時七十年,才在號稱雲荒洲中心的地方、建起了這座通天白塔。”

“啊?幹嗎要造這麼高?”那笙雖然對這一奇景目眩神迷,卻忍不住問,“連爬上去都要費好多功夫吧?又不是真的能通天。”

“那些空桑人,從來都自以為他們有通天之能。”蘇摩驀然冷笑起來,“後來造到了六萬四千尺的時候,發生了一次坍塌,近萬名工匠死去。星尊帝大怒,殺死了匠作監總管以下兩百名監工,再度以一千八百名童男童女祭獻上天,重新加派人手開工——這一次超過了原來的高度,到了七萬尺。結果再度發生坍塌,塌下去六千尺,還是回到了原來的高度……這樣的事情一共發生了五次,無論獻上多少生靈,伽藍白塔始終隻能達到六萬四千尺的高度。”

“哎,看來是老天隻許他們蓋到那麼高——那個皇帝可真倔。”初見的驚喜過去,那笙終於重新感到了寒冷,抱著肩在雪地中發抖,“造得這麼高,又有什麼用呢?又不能真的上天……”

傀儡師空洞的眼睛看著雲荒大地,眼裏有嘲諷的光:“按空桑的大司命說:白塔造得越高,就離天人住的地方越近,司命和神官的祈禱就更容易被天帝聽見——而星尊帝暮年性格大變,獨斷專行,一旦決定要做某事,便不惜投入傾國之力。”

“哦,可是看來,天帝原來不喜歡他們靠得太近了……”凍得哆嗦,但是那笙依然忍不住大笑起來,“你說什麼‘空桑’?雲荒原來和中州一樣,也有國家的啊?”

“當然有——你們以為雲荒真的是桃花源麼?”蘇摩搖搖頭,冷笑起來,他回過身去麵對著來時的東方世界,抬手遙點那一片中州土地,“以天闕為界,雲荒和中州分隔兩側……但是,天闕就像是鏡子,雲荒和中州,就像鏡內外的兩個影像罷了——不過,如今空桑也已經亡國了吧?”

“不要說了。再說,我都覺得自己是白來這一趟了。”那笙鬱悶起來,跳著腳暖和自己的身子,嘟起了嘴,“天闕天闕,到底哪個是天闕呀!”

“跟你說了,就是白塔正東方的那一座山。”蘇摩回答。

那笙低下頭去,看著腳下的大地,以白塔為中心辨別著方位,目光在大地上逡巡許久,終於落到了麵前不遠處,忽然跳了起來:“什麼?你說那個小山就是天闕?見鬼,天闕不是該比這個雪山還高麼?喂喂,你是不是記錯方位了,這個小土坡怎麼會是天闕!”

“天闕本來就不過一千尺高……”蘇摩懶得理她,隻說了一句,“別小看這小土坡,那裏死的人可不比這座雪山上少了。”

“……”看到雪山下那片翠綠茂盛的丘陵,少女驀然間感覺到了奇異的壓迫力,忽然間就說不出話來——這片起伏的山林裏,居然有著比苗疆叢林還濃鬱的詭氣和殺意!

“現在你給我好好聽著,我隻說一遍,說完了我們各走各路。”感覺到臉上的暖意越來越濃,知道旭日就要躍出雲層,蘇摩陡然間加快了語速,“以白塔為中心,它的正東方是天闕。你如果能活著走出天闕,就順著山下的水流往西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那裏應該是澤之國桃源郡的雲中城。然後你接著想去哪裏,就可以問那裏的人。”

“我……我要跟著你過天闕!”那笙忍不住抓住了傀儡師的手,“反正你也要走這條路的是不是你帶我一起走嘛!”

“就算我要走這條路,但為什麼要帶你一起走。”蘇摩驀然冷笑起來,嫌惡地掙開了她的手,“人總是那麼貪心麼?對那一碗飯的好意,我已經回報得夠了——太陽出來了,要盡快下山,不要說我沒警告你。”

那笙被他那一甩甩得踉蹌後退,幸虧雪地鬆軟,跌倒也不見得痛。她睜大了眼睛看著這個陡然翻臉不認人的年輕傀儡師,訥訥:“貪心?我們……我們一路同行,其他人都死了,難道不應該相互幫助麼?”

“相互幫助?”蘇摩笑了起來,然而臉色卻是譏誚的,“說的好聽……你能幫我什麼呢?從來沒有人幫過我,而我為什麼又要幫你呢?”

“你眼睛看不見,我可以幫你認路啊。”看著傀儡師空洞的眼睛,那笙掙著從雪地上爬起來,“你……你這樣子摸索著下山,怎麼行呢?”

蘇摩怔了一下,忽然又笑了:“哦,對。我都忘了自己是個瞎子了!”然而笑容未斂,他的臉色卻變得意味深長:“但是,你覺得我真的像是那種需要帶路的人麼?”

那笙被他問得怔住,認真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眸子是奇異的深碧色,倒是有點像苗疆的土人。然而他的眼睛卻是空洞的,沒有底,總是散淡沒有聚焦點的樣子。然而,在你看向他的時候,卻會覺得他也在看你。

這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看不見東西呢?

“哎呀!太陽升起來了!”遲疑之間,她忽然回頭,看著東方歡呼,“好漂亮!”

蘇摩下意識地回頭,迎向冰雪上旭日的光芒——那一個瞬間,那笙看到了:在這個傀儡師迎麵向著初升旭日的刹那,他的眼睛依舊是空茫一片的,那樣強烈刺目的光芒,居然沒有讓他的瞳孔有一絲的變化。

“原來你真的是個盲人。”那笙小小的詭計得逞了,她有些慶幸,又有些憐憫地看向他,“你難道不需要人帶路麼?我幫你,你幫我,一起過了天闕,不就扯平了?”

“你算計我?”還不等她笑語落地,蘇摩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甚至有一絲猙獰的意味,嚇得那笙不自禁倒退兩步,然而她剛一退開,蘇摩的手已經探出,扣住了她的咽喉,將她狠狠甩在一邊。

等她驚魂方定,撫著喉嚨從雪地上掙起的時候,隻見傀儡師已經大踏步從山頂揚長而去,再也不理這個曾經同行的夥伴。

她不由驚駭地睜大了眼睛:蘇摩從齊膝深的雪上走過,非但沒有陷入雪中半分,在他踩踏過的積雪上,居然都沒有留下一個足跡!——他,他是神仙麼?怪不得他說起雲荒洲來了如指掌,原來,他也是雲荒上麵居住的神仙麼?

“阿諾,帶路。”走出幾步,手指輕動之間,懷中幾聲磕嗒聲,木偶的手腳都已經被裝好,蘇摩輕輕吩咐了一句,懷中的小偶人仿佛囚鳥出籠,歡天喜地地一個筋鬥翻落地麵,伸伸手、踢踢腿,然後在雪地上跳躍前行起來,哢噠哢噠,輕快異常。

那笙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在苗人少女愕然的瞬間,那個拔腳走開的小偶人忽然間回頭,對著雪地上的她咧開嘴角,詭秘地笑了笑。

“哎呀!”看到那個叫阿諾的小偶人詭秘的笑容,那笙再度忍不住驚呼出來。然而不等她驚呼落地,阿諾蹦蹦跳跳地帶著蘇摩,已經風也似地消失在冰峰積雪中。

萬年不化的雪山頂上,天風呼嘯,空茫茫一片恐懼的白,天地間除了那些雪下的屍體,便隻剩了她一人。

那笙恐懼地站了起來,哆嗦著抱緊自己的肩膀,又冷又餓——無論怎麼說,還是先要找到路下山去,不然,便是要活生生地凍死在雪山上了。

天光慢慢強了起來,雲荒的日出和中州毫無二致。隻是在她這個遠方來客看來,太陽照耀的這片土地,籠罩著說不出的神秘與瑰麗。四麵都是海,五色錯雜的土地上,盡頭卻有一個巨大的湖泊,宛如一隻湛藍的眼睛,閃爍著看著上蒼——而湖中的那個城市和巨大的白塔,則像是藍眼睛的瞳仁了。

“好美啊……”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笙忍不住脫口讚歎,鼓勵自己似的舉起手臂,大呼,“雲荒!雲荒!我來了!”

苗人少女清脆的呼聲響徹空山,震得積雪簌簌落下。

“啊?”那笙連忙捂住嘴,喃喃,“可別弄得雪崩了。蘇摩不在可沒人救你了啊,笨蛋。”

她振作精神,尋找下山的路——蘇摩方才走過的地方沒有留下任何腳印,她隻循著走了十丈左右、就已記不住他走的路線,一時間不由猶豫起來,不知道哪些是可以落腳的實地,哪些浮雪之下又是冰溝和裂縫。看得時間稍久,她就覺得頭暈目眩起來,那一大片刺目的白讓她眼睛痛得要命。

太陽升得越來越高了,讓這千年積雪的山頂都有些微的暖意,天也是晴朗的,沒有雪暴和颶風襲來的預兆——這慕士塔格峰的西坡,可比來時的東麵好多了。看來,就算沒有蘇摩幫忙,隻要自己小心一些,天黑之前還是可以到達雪線以下的山腰。

那笙心裏暗自慶幸,一邊小心翼翼地尋找著落腳點,慢慢從雪山頂峰上往下走。

忽然間,她聽到了身後一片輕微的”簌簌”聲,仿佛積雪在一層層的抖落。

“誰?”那笙又驚又喜地叫了一聲,以為能碰到同行的幸存者,瞬乎轉頭看向背後——然而慕士塔格雪山上空空蕩蕩,隻覆蓋著厚厚的積雪,沒有絲毫人的氣息。

聽錯了麼?少女怔怔地回首,有些驚疑不定地繼續摸索著下山的路。然而,在她轉頭之後,背後的簌簌聲卻又響了起來,漸漸地越來越密,仿佛有無數的東西在活動著,聲音的範圍也越來越大,到後來居然四野間到處都是同樣的聲音,詭異可怖。

“什麼……是什麼?”通靈的苗人少女陡然間感覺到了極其可怕的邪意,然而四顧,除了厚厚的積雪卻空無一物。旭日升起,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然而她卻在這看不到然而卻無所不在的邪氣中機靈靈打了個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