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出來了,要盡快下山,不要說我沒警告你。”
——忽然間,蘇摩的警告冷冷回響在耳側。
那不是笑話麼?太陽出來了,為什麼要盡快下山?那個時候,她隻是對這個怪人說出的又一句驚人之語暗自嘲笑,就略了過去。然而此刻,聽到滿山遍野的奇異簌簌聲,感受到慢慢迫近的詭異氣息,她陡然間有不祥的直覺,再也不顧前方是不是可走的路,用盡力氣在雪地中拔腳狂奔,跌跌撞撞。
忽然間,她被絆了一跤。
雪層被踢散,露出了一具青白色的僵硬的屍體,樣貌是中州人,然而卻穿著似乎是上古的衣服,不知是多少年前為了到達天闕而死在半途的旅人。
“這座山是你們中州人的墳場”——蘇摩的話又響起在耳畔。
那笙連驚叫都沒有時間,連忙掙紮著起身,繼續往山下踉蹌而逃——有什麼東西……有什麼東西要來了。有什麼東西就要來了!強烈的預感和懼意讓通靈的少女不顧一切地逃離——然而,她的腳被拉住了。
那笙下意識地望向身後,陡然間驚叫:“啊!啊啊啊——”
一隻凍得變成透明青白色的手,緊緊抓著她的足踝。一個匍匐在雪下的僵硬的屍體忽然緩緩動了起來,一隻手握住她的足踝,另一隻手撐住地麵,身體慢慢從雪層底下撐起。
分明是個古人,衣飾著裝完全不是如今中州人的樣子,臉和手都已經僵硬蒼白得幾乎透明,可以看見皮膚下麵的淡藍色血脈。也不知道在雪下埋藏了多少年,它的關節似乎全不好使了,整個身子是直直地撐起,讓壓著它的厚厚積雪簌簌而落。
“鬼!鬼啊——”僵屍蒼白渾濁的眼睛看過來時,那笙終於心膽俱裂地大叫起來,拚命掙紮著,想把腳上的靴子連同綁腿一起踢掉。然而爬雪山前她做的準備實在是細致認真到家了,無論她怎樣用力,綁腿居然還是緊緊捆著她的腳,怎麼掙不出來。
“完了……”那笙心中哀呼一聲,感覺到抓著她足踝的手驀然用力,將她往後麵拖去。她隻好用力攀住了一塊冰柱,死不放手,然而周圍的簌簌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密,仿佛無數東西在雪層下活動。
那笙忍不住抬頭四顧,一下子嚇得魂飛魄散——
整片的山都在動!積雪被抖落,雪下麵,一個個麵色慘白、木無表情的僵屍紛紛破雪而出——各式各樣的上古裝束的死人,從雪下爬了出來,滿山遍野都是死白死白的臉。
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從慕士塔格雪山背麵升起,把光芒撒滿了大地。然而陽光照射在那笙身上,她隻覺得絕望的徹骨寒冷。她要死在這裏了麼?跋涉了那麼久,吃了那麼多苦,如今雲荒大地已經近在咫尺,難道她卻要死在這裏?
——連天闕都無法到達,更罔論踏上那一片可望不可即的神秘土地。
不甘心……不甘心。死也不甘心!
苗人少女暗自咬緊了牙,緩緩放開了一隻攀著冰柱的手,伸入懷中,握住了隨身帶著的苗刀——就算留下一隻腳在慕士塔格雪山,也比葬身在這裏好吧?她深吸了口氣,驀然放開了手,任自己被僵屍拖得往後滑出,陡然回首就是一刀!
然而,就在這個瞬間,那隻拉住她足踝的僵冷的手忽然鬆開了。
她那一刀緊急收力,然而沒有練過武功,根本無法收發自如,刀鋒還是劃破了厚厚的綁腿,腳踝上傳來了一陣微痛,應該是割破了肌膚。
但是,總算是自由了。
那笙來不及多想,一屈膝站了起來。然而準備拔腳逃命的她,陡然間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太陽已經從雪山背後升起,萬年不化的積雪映射出晶瑩的光。然而,那些滿山遍野的僵屍忽然都麵朝東方跪了下去,對著從山頂升起的旭日高高舉起了雙臂。慘白的臉上毫無表情,凍成白璽土一樣的嘴巴開合著,發出含混不清的嚕嚕聲,對著太陽張開了雙手。雪山上,那些高舉的手臂林立著,觸目驚心。
那些僵屍……那些僵屍是在膜拜太陽?
那笙隻張大嘴巴發了刹那的呆,立刻就回過神來,在那些林立的手臂中慌不擇路的奔逃。她要逃,她要逃!如果不趁著這個機會逃跑,一定會被那些僵屍吃掉……
她在齊膝深的雪裏連滾帶爬往下走,根本不敢去看那些死人僵硬無表情的臉和渾濁的眼球。尖利的冰劃破了她的手掌和耳朵,她絲毫不顧,隻是手腳並用地往下滾去,從那些跪拜的僵屍中穿過。
然而奇怪的是,那些僵屍隻是麵朝山頂跪著,雙手向天舉起,喉嚨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嚕嚕聲,已經分辨不出瞳仁的渾濁眼睛直直地仰視著雪山之巔上刺眼的太陽,對於麵前狼狽奔逃的少女視如不見。
“說不定凍了幾千年,它們都成瞎子了。”
一個想法忽然就從那笙腦中冒了出來,苗人少女橫眼看了一下身側的僵屍,不由自主鬆了一口氣,跳到了一個雪溝裏。
然而,就在那個瞬間,僵屍們林立的手臂忽然放下了!它們從雪地上遲緩地站了起來,舉止僵硬,關節發出吱嘎的響聲。然後三三兩兩的,那些全身掛滿零落積雪的僵屍在雪坡上四處遊蕩了起來,彎著腰在雪地上撥拉著。
那笙還沒猜透它們在幹嗎,就看見不遠處一個僵屍撥開積雪,從雪下拉出了一件事物來。登時,周圍的僵屍都圍了上去,喉嚨裏發出急切的嚕嚕聲,七八隻青白幹冷的手伸了過去,呼啦啦向各個方向一扯,放入口中大嚼起來。
等看清楚雪下拖出的是一具新死的屍體時,那笙連忙拿手把自己的驚呼硬生生捂在嘴裏,全身一陣寒顫,隻覺腸胃開始激烈翻覆起來。
“呃……”她捂著嘴從藏身的雪溝裏站起身,不顧一切地急奔。
她方一起身,那群覓食的僵屍們就驚覺,紛紛回過身,灰白渾濁的眼球看著逃跑的她,喀嚓喀嚓地,大踏步圍了過去。
那笙在齊膝深的雪地裏踉蹌奔逃,而那些僵屍們看似笨拙,走起路來膝蓋都不彎曲,然而它們一邁開步子,一步足有常人兩倍大,喀嚓喀嚓地,從四方不急不緩地圍了上來。
她慌不擇路,在雪峰上踉蹌奔逃。忽然一轉頭,隱約間看見不遠處有一個少女迎麵走來,腰帶上還閃爍著奪目的淡藍色光芒——有人?這個雪山上,還有別的活人?那笙不由又驚又喜,拚足力量向左邊的雪坡奔去。然而奔得急了,卻不曾注意積雪虛蓋在冰棱上,腳下已非實地。
“喂!喂!等一下!救命啊!”她驚呼著向著那個活著的同伴奔去,然而才奔出幾步,一腳踩空,嘩啦一聲從兩人高的陡坡上掉了下去。
再度醒來的時候,日頭已經升到了中天,
那笙覺得渾身上下說不出的酸痛,似乎每一塊骨頭都震碎了。而左手在落地的時候下意識撐了一下,似乎斷了,更是痛得不得了。
她不自禁地呻吟起來,痛得流下了眼淚。然而在絕頂的刺骨寒風中,眼淚很快在頰邊凝成了冰花,凍得臉裂開似的刺痛。
“該死的蘇摩……居然就把我一個人扔在這種地方!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老天打雷劈死他,雪山僵屍咬死他,山裏瘴氣毒死他!”再也忍不住地,她在心裏怒罵起那個不講人情的傀儡師,用盡了她所知道的一切惡毒語言。
然而罵著罵著,忽然想起墜崖刹那看到的女子,那笙眼睛一亮,振作起精神來,撐起身子望向前麵,想尋找那個少女的蹤跡——在這要命的空山裏,多一個人結伴總是好的。
然而她一抬頭,就看到了麵前咫尺之處,一個妙齡少女同樣坐在雪地上抬頭看她!那笙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湊近了一些——那個少女也是一臉苦痛地掙紮著,挪過來一點。
“見鬼!”忽然間,她苦笑起來了,將手裏握著的雪團向著對方扔了出去,雪球在光滑堅硬的冰川壁上四散開來,讓映在上麵的少女滿頭白雪。
居然被自己的幻象給騙了……那不過是自己的影子啊!
再度確認了自己必須孤身在雪山上殺出一條路來,苗人少女反而不哭也不罵了,咬緊了牙,一分分掙著從雪地上爬了起來。
忽然間,她忽然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那些僵屍沒有追來——她昏迷過去一個多時辰,那些僵屍們居然沒有過來!
那笙這才仔細打量起如今自己一跤跌下的地方:其實不過是雪山西坡上一個凹進去的山坳,離自己方才跌下的地方一丈多高,一條冰川倒掛而下,宛如一麵巨大的鏡子。往西看依然能看到雲荒大陸和白塔。而周圍,無論是方才那個雪坎上,還是山坳外,都有僵屍在木無表情地遊弋,灰白渾濁的眼睛盯著她,喉嚨裏發出嚕嚕的聲音,卻沒有逼近一步。
她嚇得一個哆嗦,下意識一個後退貼緊了山坳的冰壁。怔了怔,她才想起那些僵屍是過不來的——為什麼它們不過來?難道這裏有什麼它們忌諱的東西?
在身體因為寒冷而幾乎麻木的時候,幸虧她的腦子依舊在正常思考著。
那笙霍然轉過身來,仰頭看著那一片鏡子似的冰川——果然不錯,隔著冰麵,一道淡藍色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就是她在墜落刹那、看到的自己影子身上發出的光。
那樣的光芒來自一枚戒指。被封在萬年冰川之下的寶石戒指——然而,讓那笙脫口驚呼的並不是那枚閃光的戒指,卻是戴著指環的那隻斷手。
那是一隻齊肩斷裂的右手,血肉俱在,宛如生時。斷裂處露出長短不一的骨頭,肌肉翻卷著,血汙濕了手上裹著淡金織錦萬字花紋的袖子。手腕上有一圈三指寬的黑色套索深深勒入肌膚,沁出的血已經在冰內凝結——看得出,這隻手是被這條套索連著袖子生生撕下,不知道因了什麼原因,被凍結在這座飛鳥難上的絕頂。
那笙倒抽了一口冷氣,忍住拔腿就跑的衝動,隔著冰麵看著裏麵封住的那隻斷手——應該是一隻貴族的手。服飾華美,皮膚蒼白光潔,手指修長,指節有力,指甲因為淤血而微微發紫,然而修剪得非常仔細。手指微微向著掌心彎曲,成半握的形狀。在這隻右手的無名指上,帶著一隻銀白色的戒指,托子是一雙張開的翅膀,雙翅中,一粒藍寶石散發出淡淡的光芒。
——就是這隻戒指的緣故麼?是這隻戒指,震懾住了那滿山的僵屍?
來不及再想下去,慶幸的笑便彌漫了苗人少女的臉頰。她合起雙手,對著被冰封住的斷手拜了一拜:“天呐,總算還給我留了一條生路——”
群屍們的低吼聲夾著風雪傳到耳畔,那笙更不遲疑,掙紮著站起:“沒奈何,不知冒犯了哪一位,不過還是先借這隻戒指給我保命吧!”
左手已經不能使力,她右手拔出隨身的苗刀,一刀紮入了冰壁中,想要破冰取戒。那一刀紮入冰中時,她忽然一個踉蹌。仿佛有什麼在地下動了一下,震得整座雪山上的積雪簌簌而下。
“什麼?難道是比翼鳥又飛回來了?”那笙臉色變了,然而抬起頭來,紛亂飛雪背後,天空碧藍如洗,沒有任何飛鳥的痕跡。
她沒有發覺,在她抬頭觀察天空的刹那,斷手上的戒指忽然又煥發出一道亮光,窺探似地照在她臉上,然後迅速黯淡下去。
感覺到了天氣的變化,那笙不敢耽誤,心下雖然思量,手上卻是絲毫不停,苗刀喳喳砍開冰塊,很快在斷手上方破出了一個一尺見方的洞。
“好了!”雖然感覺腳下的雪地在顫動,那笙卻長舒了一口氣,伸手探入,想取下那枚戒指。然而麻煩的是正麵的冰雖然敲碎了,斷手依然被其他三個方向的冰牢牢凍住。
“怎麼凍得這麼牢?”有些不耐煩起來,她懶得繼續撬開冰塊,就想揮刀砍下那隻手的手腕。刀鋒刺破那凍得僵硬的手腕時,那笙忽然遲疑了一下——戴著戒指的那隻手雖然已經沒有了生命,卻在冰中依然顯得高貴神秘,讓她心裏陡然便是一跳,感覺到什麼不可侵犯的力量。
“見鬼。這麼做好像……有點過分?”那笙歎了口氣,收回了砍向手腕的苗刀,“是不是太野蠻了?……比起那些吃屍體的僵屍好不到哪裏去。”
不顧雪地下的震動已經越來越劇烈,她小心地用刀撬開凍結的冰,力求在不傷到斷手的情況下,將斷手附近的冰塊撬鬆。
“喀嚓”。終於把冰都撬開,那笙將整支斷臂捧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取下了無名指上的銀色寶石戒指——雖然被冰封了很久,但那枚戒指取下來時卻出乎意料的容易,她的手指隻是微微一動,幾乎是自動躍入了她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