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眼底下轉了一圈,看到了指環內側烙著一個和托子一模一樣的雙翅符號,精美繁複,仿佛某個印記徽章……看起來,這隻戒指來頭不小啊。
那笙收起戒指,將斷肢放回了冰洞,重新用碎冰合積雪堵上了洞口。不知道為何,在托著這支斷臂的時候,她居然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惡心或者恐懼,對於從手上摘取了戒指反而有一絲慚愧,喃喃:“不知冒犯了哪一位。不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可憐那笙今年才十七,可不想死在這裏。”
她忍著左臂折斷的劇痛,拿著戒指,在手指上比了比,發現以自己的無名指而量,這隻戒指似乎大了一圈,於是想了想,就往中指上套去。
——然而,方才將指環湊近中指,她忽然感覺到一股奇異的力量扯動著自己的手指,居然不由自主將手指送入了戒指內!
“喳”,輕輕一聲,那隻戒指穩穩戴上了她的左手中指,分毫不差,便是專門打造的都沒那麼服貼。她吃了一驚,轉動著戒指,精致的銀色雙翼托子上,寶石發出了一道絢麗的藍光。
“啊,看上去很值錢的樣子……身上沒盤纏了,下了山把它賣了正好當路費。嘿嘿。”那笙注視著那隻戒指,喃喃自語。
然而不等她想完,山體的震顫陡然間劇烈起來!積雪紛紛落下,天忽然又變成灰白一片。
感覺到了雪暴的再次來臨,聽到那些僵屍們在雪中發出快活似的低吼,那笙心驚膽顫,再也不敢多留片刻,握著苗刀就衝出了這個小山坳。
雪揚起一丈多高,隻能隱約看到前方景物。影影綽綽地,有幾具黑影僵硬地在風雪中舉臂彷徨,攔在前方——是僵屍吧?這一回,可不用怕那些東西了呢!
飛雪中,她毫不畏懼地飛身衝出,戴著戒指的右手握住苗刀,便是往靠過來的僵屍一劃。厲叫聲響起。刀子仿佛碰到了什麼堅冷如木的東西,擦拉一聲切下一截來。
然而,她卻一頭撞到了什麼東西身上。等抬起頭,正看到一對灰白渾濁的眼球。那隻僵屍居然毫不避讓她戴著戒指的手,似乎毫無痛感地揮舞著被砍斷的半截手臂,另一隻手便是直直往她脖子中卡過來!
怎麼回事?它們,它們並不畏懼這隻戒指?!
電光火石的刹那,驚恐萬狀的那笙陡然察覺了這一點。驚叫著用刀砍向那個僵屍,嗤的一聲,把僵屍另一隻手臂也砍了下來。然而對方居然並不覺得疼痛,依然不急不緩地向她逼過來,她想繞開這隻行動僵硬的怪物奔逃,然而滿天的飛雪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奔出幾步,就發現前方影影綽綽,有好多緩緩逼近的影子。
腳下的山峰震動得越來越劇烈,前方不遠處雪忽然大片滑落,騰起更大的雪霧。她聽到了身後那一片冰川開始斷裂崩潰的聲音,而前方是無數隻晃動在風雪中的僵屍——完了!
那個瞬間,那笙腦中隻掠過兩個字。
那樣一個恍惚,一隻僵屍的手便搭上了她的肩頭。她驚叫著用力掙脫,然而又冷又餓的她力氣遠遠不夠,隻看到周圍幾具影子拖著遲緩的步伐逼近過來,詭異的嚕嚕聲近在耳側。
“救命!救命!蘇摩!蘇摩——救命!”少女終於崩潰,一邊拚命掙紮,一邊用盡全力大呼——隻能呼喊這個名字了吧?沒有誰可以救她了……隻能,隻能指望那個奇異的傀儡師此刻並沒有走遠,還能聽得到她的呼救。
然而少女的聲音被呼嘯的風雪掩蓋,轉瞬消散。
僵屍冰冷的手指掐得她肩胛骨如同斷裂,旁邊的雪霧裏又出現了三四具僵屍,各自木無表情地走過來,緩緩伸出手,分別拉住了她的手腳——
“救命!救……命!”知道死亡便在轉瞬之間,那笙用盡全力呼救。生死一線的刹那,無數學過的占卜、巫術都掠過腦海……然而,半吊子的她腦袋亂成一鍋粥,一個方法都想不到。
“無論是什麼……神佛!仙鬼!妖魔!……快來救我!什麼代價都可以!救命!救命啊!”在四肢就要被僵屍撕扯開的刹那,她眼前晃動著昏暗可怖的亂雪,灰白的天空,她不顧一切地大叫——
右手上那一枚刻有銀色雙翼的藍寶石戒指,陡然閃射出閃亮的光芒。
“什麼代價都可以麼?”冥冥中,忽然有聲音在心底響起來了。身體有被扯裂的劇痛,驚懼交加,絕望中那笙根本顧不上思考哪裏來的聲音,衝口大呼:“都可以!救我!……救命!”
“喳”。耳畔忽然有骨骼斷裂的脆響,瞬間那笙眼前一黑,以為自己的左腳已經不在身上。然而身體忽然一輕,被一股大力拉著往後飛出,耳邊連續聽到喳喳的斷裂聲,隻見那些圍上來七手八腳撕扯著她的僵屍如同木樁般飛了出去,隻留下五六隻青白僵硬的斷手還牢牢抓在她身上各處。
她飛了出去,一直重重地撞到冰壁上才止住去勢。
“蘇摩?蘇摩!是你麼?”一瞬間看到那樣驚人的力量,身體落地的刹那,那笙脫口叫了起來,“該死的,你終於還是回來了?!蘇摩!蘇摩!救我!”
然而,亂雪中,看不到蘇摩和那個小偶人的影子。感覺到身後的冰壁在震動中發出碎裂的嗑啦聲,似乎要倒下來。那笙下意識掙紮著往前爬了幾步,想逃離開那麵冰壁。
“帶我走。”忽然間,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她感覺有人猛然扳住她的肩膀。
“誰?”那笙嚇了一跳,回頭。陡然間,她直跳起來——那隻手!那隻齊肩斷裂的手,不知何時已經破開了冰壁,伸了出來拉住了她!
“啊——”她的眼睛因為震驚和恐懼而睜大,瞪著抓住自己肩膀不放的那隻無生命的斷手,說不出話來。心底下意識地感到恐懼,她用力掙紮著脫身出來,狂奔。
才奔出幾步,腳踝驀然一緊,又被拉住,她臉朝下跌到了雪中。
“想逃?”還沒爬起身,隻看到那隻手在雪地上”走”了過來,冰冷的修長手指輕敲她凍得通紅的臉頰,那笙仿佛聽到心底傳來一聲冷笑。
“嗑啦啦……”慕士塔格雪山的震動越來越劇烈,那麵冰壁也已經承受不住上方積雪的壓力,從下而上整片斷裂開來,萬千積雪和碎冰劈頭蓋臉向著她淹了下來!
永遠虛無的所在。永遠都看不到日光的所在。
異界的城市李,所有一切都當不起一個”有”字,而存在的隻是”無”。無形無質,無臭無影。
然而,那一片空無之中卻是包蘊著無數的”有”。細細看去,縹縹緲緲,水底仿佛有煙霧的凝聚、蒸汽的升騰,虛幻浮動著的事物就全顯示出來了:縱橫交織的阡陌街巷、樓閣城牆,纖毫畢現,仿佛海市蜃樓。
隻是,這個虛無的幻境”城市”裏,沒有一個活著的人,隻有無數白色的石棺靜靜鋪滿,一望無際。
在那樣奇異的所在,有一座虛無的光之塔,高達萬丈,通向不可知的彼端,宛如湖麵上那座伽藍白塔的倒影。
塔下,青玉雕刻的覆蓮基座上,繁複的咒語刻滿神龕。神龕內,在寶瓶托起的仰缽內,一顆孤零零的頭顱忽然開啟了嘴唇,吐出了低沉的話語——
“各位,我的右手能動了。”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白塔頂上的神殿裏,仿佛也能感覺到極遠處大陸東邊盡頭吹來的雪山冷風。觀星台上的氣氛是肅殺的,冰冷的寒意一直沁到了列席每一個人的心裏。
自從空桑人的最後一個王朝:夢華王朝覆滅後,冰族建立起新的帝國,支配這個大陸已經有一百餘年,統治慢慢穩定,新的秩序建立起來——一切都在鐵的秩序下安然運行。
然而今晚,掌握滄流帝國的最高權柄的長老——元老院中的“十巫”,居然全部聚集到了伽藍白塔最高層的觀星台上!這是一百年來極為罕見的局麵。所以那些經年也可能看不到一位長老露麵的侍從和女官們,才會感到莫名的震驚。
——算起來,就是五十年前霍圖部造反、二十年前鮫人暴動,都沒有看到過元老院的”十巫”這樣聚集過吧?難道這一次,又有重大的事要發生?
十位黑袍長老以觀星台為中心,呈圓形分散靜靜坐在那裏,高天上的夜風吹起他們蒼白的須發,然而每一個長老都不動聲色地闔上了眼睛。
素衣少女手指間夾著算籌,目不交睫地看著觀星台上的璣衡,蒼白的臉色是凝重的。她觀測著星辰,手中算籌不停地起落,進行迅速的計算——然而,在將近三更的時候,天狼星終於還是從窺管中消失了——
璣衡窺管,居然已經再也不能容納它運行的軌跡!
“天狼脫控,亂離必起!”素衣少女的眼睛離開了窺管,冷然宣布。
十襲黑袍中,驀然起了微微的震動。十位長老同時睜開了眼睛,其中一位年輕的長老開口了:“請問聖女,天狼由何方脫出流程?”
“正東。”素衣少女漠然回答,蒼白的瓜子臉上毫無表情。
“正東方……”問話的年輕長老沉吟了一下,望向東邊天的盡頭,神情莫測,“是從天闕那邊過來的麼?”
“巫彭,趕快派兵滅了禍患罷。多好的機會!”旁邊一位目光陰梟的白發婆婆放下了手裏一直轉著的腕珠,咯咯怪笑,“五十年前你平定霍圖部叛亂,二十年前鮫人造反,你又提兵殺盡叛黨,年紀輕輕就進入了元老院——這次如果你再度立下大功,元老院的首座便非你莫屬了。”
雖然說的是幾十年前的事,然而麵前被稱為”巫彭”的長老,卻依舊保持著四十多歲的麵貌,剛毅的臉上有寧靜的表情,深沉莫測,完全不像曾立下狂瀾倒挽的戰功的名將。
“巫姑,此次不同。”巫彭抬頭看著東方的夜空,“連對手是誰都未曾確認,如何戰?難不成把天闕過來的人都殺光?——要知道澤之國是高舜昭總督的領地,他如果能解決,我們不宜妄動兵戈。”
“那些大澤的蠻子,怕他什麼?”巫姑桀桀笑了起來,“高舜昭還不是咱們委任的?滄流帝國中,除了我們冰族,其他都不過是卑賤的螻蟻而已!”
“螻蟻咬人,畢竟也會痛。”巫彭微微而笑,然而始終詞鋒收斂,“既然這樣,按照元老院規矩,請巫鹹大人主持,十位長老分別表態就是了。”
“好。”坐在東首那名須發皆白的老者喉嚨裏發出渾濁的聲音,咳嗽了幾聲,開口,“循舊製:支持深入澤之國、殺盡天闕東來之人的,長蓍草;反對動刀兵的,短蓍草。”
十位黑袍長老低首沉吟,袍子下的手緩緩舉起,各自拈了一根耆草——滄流帝國不設帝位,這個大陸上的命運,一直以來就決定在白塔頂上十位長老手中的蓍草上。
十根蓍草剛集在一起,還沒有理出長短,觀星台後的神殿裏,忽然間傳出了低沉的長吟聲——門戶無聲無息地由內而外一扇扇緩緩開啟,神殿深處,有依稀的光芒。
眾位長老的臉色忽然肅穆起來,紛紛將盤膝的姿勢變換為長跪。
“智者傳諭!”素衣少女一直漠然的臉色終於變了,在觀星台上攬衣跪下,認真傾聽著神殿裏傳來低沉的長吟,分辨著旁人難以聽懂的指示。十巫齊齊從黑袍中抬起了臉,全部轉身,向著黑洞洞打開的聖殿的門匍匐下了身子。
“智者有諭:禍患由東而來,逼近天闕。東方之天已傾坍,五封印已破其一!諸卿請守住其餘四方封印,並立時派兵殺盡天闕之東來者!切切。”
聖女一字一字地複述門內人難以聽懂的口諭,聲音冷漠。
“謹遵智者教誨!”十襲黑袍匍匐在地上,齊齊回複,聲音恭謹非常。
神殿裏的聲音沉寂了,重門無聲無息地一層層闔起。一直到最外麵大殿的殿門也闔上,外麵匍匐著的人才敢抬起頭來。
十位長老不做聲地相互看了一眼,凝重肅殺的氣氛在這一群最接近帝國權力中樞的人中彌漫開來:重門之後的黑暗中,存在著淩駕於元老院之上的最高權威——智者,冰族的最高精神領袖。自從帶領冰族奪得雲荒以來,雖然十巫主管了帝國的軍政,可這個沉默寡言的神秘人依舊是不露麵的最終支配者。
沉默中,又一陣雪峰上的冷風吹來,那些長長短短的蓍草飛了漫天。
“唔……原本也就是要動刀兵的麼?”抬起眼掃了一下半空中那些蓍草,巫彭臉上有苦笑的意味,“七長三短啊……不知道另兩根是誰投出的。”
低低的自語未畢,風卷了過來,那些決定大陸命運的蓍草倏忽消失在夜空裏。
——原來草畢竟是草,又如何能如神廟中那聲音一樣,真正地左右滄流帝國、雲荒大陸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