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瓔看著胡子拉碴的男子,眼裏神色劇烈變幻著,咬緊嘴唇:“師兄,你難道忘了你也是個空桑人嗎?你、你忘了當年你是怎樣死守葉城抗擊冰夷的嗎?”
“忘是忘不了的……那麼多人的血灑在麵前,一閉眼就能看見啊。”西京喝著酒,臉上忽然有某種痛苦的神色,“多少人死了?那一場裂鏡之戰裏?血流得鏡湖都紅了啊……阿瓔,你沒看過,所以你才不怕——不要再打仗了,真的,我再也不要打仗了。”
白瓔凝視著麵前的驍騎將軍,眼神慢慢冷下去:“所以你隻會喝酒了?”
“喝酒……喝酒好啊。”西京忽然笑起來了,拿起酒壺,看著天盡頭的白塔,“阿瓔,你知道麼?我最初也曾和你一樣心心念念要複國報仇,但是一百年來,看到滄流帝國的統治越來越穩固,四方越來越安定,我就……”
他搖了搖頭,苦笑:“那一年五月十五,冰夷舉行開國五十年大慶,所有鎮野軍團、征天軍團的戰士都出動了——鐵甲覆蓋了地麵,風隼的雙翼遮蔽了天空,夜晚伽藍城裏的火把繞著白塔層層上去,就像龍神升空一樣!多麼壯觀……我知道他們是在對四方展示帝國的力量,讓人們知道新的秩序如鐵般堅固——但是那瞬間,我還是被震住了!”
“比起空桑糜爛不堪的統治,如今的滄流帝國實在是強大得多。”西京喝著酒,仿佛這些話在心中埋藏了太久,噴發而出,無可抑製,“空桑怎麼能不亡國呢?——阿瓔,當年我不顧一切死守葉城,但是最後又如何?空桑已經從裏麵開始爛了!”
白瓔回想起當年葉城是如何被出賣的,無語。
“不過,那時候我不後悔,如今回想也不後悔。我是戰士,自然要盡全力守住國家……”酒汩汩流入咽喉,西京的聲音也帶了醉意,“但我盡了力,空桑還是亡了——那是必然的結果。如今新秩序已經建立,難道你又要讓我去推翻這種安定,讓雲荒回到動亂中去,讓鏡湖再一次流滿鮮血?!”
“那麼,你就要十萬空桑子民永遠不見天日嗎?!”再也聽不下去,白瓔拍案而起,嚇了房子一角正在吃著點心的那笙一跳。
沉靜優雅的太子妃忽然仿佛換了一個人,眼神雪亮,咄咄逼人:“西京將軍,我承認你說的有你的道理——但是,請你別用俯視蒼生的語氣說這樣的話!你是修史書的嗎?你是不相幹的旁觀者嗎?——別人可以說這樣的話,但你是空桑人,空桑人啊!”
她揚手,劈手奪去西京手裏的酒壺,扔出窗外,厲叱:“拜托你稍微低下仰得高高的頭,去聽聽無色城裏那些不見天日的‘鬼’的叫喊吧!那都是你的同胞、你的國人!十萬人啊……一百年了!你難道沒有聽見那些地底的呼叫?”
酒壺裏潑出的殘酒灑了他一身,然而西京隻是怔怔地看著白瓔,仿佛忽然不認識她。
“你有什麼理由漠視同胞的性命和鮮血,說著誰該亡、誰該活的話?你忘了你腳下的土地了嗎?”白瓔冷笑,看著師兄,“即使你是外人,你也無法否認空桑人有活下去的理由——真嵐和我這麼多年的努力不就是為了那一天?”
“阿瓔……”西京怔怔抬頭看著自己的小師妹,不知該說什麼。
變了……完全變了。百年前那個柔順聽話、瓷人兒般的貴族少女,如今居然能用這樣犀利的話語反駁他,按劍而起、縱橫談論天下。西京忽然沉默下去。
“啊,你們不要吵了。”沉默的對峙中那笙的聲音響起來了,苗人少女怯生生地插話進來,想拉開白瓔,“太子妃姐姐,你不用求這個醉鬼大叔,我一個人也能行,我會幫你們破開封印的!你別和他吵了,我們走好了。”
白瓔眼中的寒芒慢慢減弱,手從光劍上放下,輕輕歎了一口氣,轉身。
“嗯,你說的是,我們不求他。”白衣女子不再說話,拉起那笙的手,離開,外麵庭院裏天馬輕輕打著響鼻,“我們走吧。”
“呃……下雨了。”走到庭下,濕潤的風吹來,那笙忽然覺得雨點落到臉上,抬頭看著夜空,喃喃,“要淋濕了。”
“下雨了麼……難怪都快天亮了也還是黑沉沉的。”同樣抬頭看著漆黑的天幕,白瓔靜靜道,那些雨點毫無阻礙地穿過她身體斜斜落地。她挽起了馬韁,招呼那笙:“快上馬,我得找個安全的地方安頓你,天亮了我就要回無色城去了——等明晚才能來看你。”
“啊?你住在無色城?”那笙詫異,拍手笑,“那為什麼不帶我去那兒住呢?”
白瓔苦笑:“那是水下的鬼城……你不是魚,也不是冥靈,怎麼能進去呢?”
“水下的鬼城?”那笙吐了吐舌頭,念頭轉的飛快,“對了,那麼太子妃你把天馬借給我、讓我飛去九嶷山不好麼?”
“也不行。我是無形無質的冥靈,所以騎著天馬可以一夜飛遍雲荒,而它如果馱著你這個實體的‘人’,速度比一般馬也快不到哪裏去……”白瓔搖頭,否定她的提議,“而且而且你在半空走,容易碰到滄流帝國的征天軍團,更是危險得很。”
“啊,那說來說去都不行,我還是老老實實走著過去吧。”那笙沮喪,翻身上馬。雨簌簌落下來,打濕她的頭發,她不由縮了縮頭。
白瓔挽起馬韁,準備躍上馬背,忽然間背後的窗口開了——
“阿瓔,”西京推開窗扇,看著庭中的白衣女子,緩緩開口,“我再問你一次:你是以師妹的身份拜托我,還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那又如何?”白瓔沒有回頭,淡淡反問。
“我會答應‘師妹’的任何請求,因為我虧欠她良多——但是空桑的‘皇太子妃’已經無法再命令驍騎大將軍。”隔著稀疏的雨簾,劍客微微笑著,將拿著酒瓶的手放在窗欞上。
“師兄!”風吹過來,白瓔的長發隨風揚起,她驀然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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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你們好麻煩,兜來兜去原來不過是一句話的問題嘛。”回到了房裏,那笙重新拿起糕點對付餓扁的肚子,抱怨。
“如此,多謝大師兄了。”將那笙交付給了西京,白瓔深深一禮。
西京搖頭微笑:“不用謝——天快亮了,你該回去了。”
“好,我晚上再來和師兄詳細說那笙姑娘的事情。”白瓔點點頭,也不多客套,起身。然而西京眼裏神光一掠,仿佛想到了什麼,搖頭:“不,不用再來這裏了,我大約天亮等汀回來就離開這裏。”
“何必如此匆促?”白瓔不解。
“當然要快點走啊……就算醉鬼大叔留我,可這裏是蘇摩那家夥的地方,他早就放出話來,要趕我出門的!”那笙在一邊安然吃著糕點,懶懶開口,“他是那群鮫人的‘少主’,所以老板娘都聽他的話——”
猛然間,她感覺西京的眼光如同刀鋒般掠過,嚇得手裏糕點啪地落地,不知道哪裏說錯——西京要阻止她多嘴,卻已經來不及,抬頭已經看到小師妹即將離去的身影陡然頓住。
“蘇摩?你說‘蘇摩’!”白瓔看著那笙,吃驚地問,臉色蒼白,“難道……難道他也在如意賭坊?”
“呃……嗯……”那笙覺得似乎說了不該說的事,看了一眼西京嚴厲的眼神,含糊答應,“是啊。”
“怎麼,他也到了桃源郡?他竟然也在這裏?……是命數的彙集麼?”白瓔喃喃低語,“他在哪裏?”
那笙剛要抬手指指後麵一排廂房,西京忽然抬手阻攔,眼神沉沉地看著白瓔:“師妹,沒有必要去看他——如今他和我們沒有關係。你不要再見他了。”
“師兄……”看著西京的表情,白瓔忍不住笑了起來,“別那樣緊張呀!我不是十八歲那時候了——沒關係的。真嵐和我都關注他此次回來的意圖,既然那麼巧他也在這裏,也不妨去見見。”
“呃……真嵐和你還說起他?”顯然以為局麵還停留在百年前,可憐的西京不明白情況,抓抓頭,尷尬地喃喃,“真嵐他……呃,那小子也真是奇怪……”
“他在後麵麼?我去看看吧。”白瓔看了看天色,微笑,“問候一下就回來。”
西京站了起來:“我陪你去。”
白瓔搖搖頭:“不用了,師兄這麼緊張幹嗎?你跟過來聽壁角麼?”
“這個,這個……”西京尷尬地晃晃酒壺,隻好讓她走了,臨走還不忘加一句,“喂,萬一那家夥對你不客氣,你就出聲叫我!我這裏聽得見!”
那笙吃下了一碟雲片糕,心滿意足地舔著手指,斜眼看焦急的劍客,嘖嘖:“大叔,你緊張什麼啊?太子妃姐姐好生厲害呢,蘇摩那家夥肯定打不過她!”
“小丫頭,你知道什麼!”看到白瓔離開,西京心裏總是忐忑,聽到那笙那般說,忍不住劈頭蓋臉地厲喝,“百年前阿瓔就在他手上吃過虧,我怕她再被那家夥迷住——你不知道那家夥有魔性!要是再被他纏上,阿瓔就完了!她從白塔頂上再跳下來一次也沒用了!”
“啊?”那笙嘴巴張得可以放下一個雞蛋,吃吃,“你、你說什麼?太子妃…太子妃姐姐,和蘇摩有一腿?怎麼……怎麼可能?他們兩個差太多了吧?”
西京狠狠瞪了少女一眼,坐下:“你也知道差太多?幹嗎還多嘴?”
“我又不知道他們有什麼關係嘛!”那笙委屈,跳了起來,然而好奇心大起,拉住西京,纏上去,“到底怎麼回事,大叔你告訴我好不好?我要是清楚了,也好知道什麼話不能說啊!你說是不?”
“汀怎麼還沒買酒回來?……”西京忽然覺得自己失言,不想再提及百年前的事情,翻翻空酒壺,看著黎明前下著雨的黑暗天空,喃喃。
“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嘛……”那笙聽八卦消息的心被撩撥了起來,像一塊牛皮糖一樣的纏了上來,“告訴我!”
黑的房間,沒有一絲的風。爐裏熏香的味道甜美而腐爛。身下女子□□的身體還在微微抽搐,但血從脖子和四肢上汩汩湧出,已經不能說話了。
那具的軀體還是溫暖而柔軟的,流滿身下的鮮血更加熾熱——他把臉埋在那溫暖的肉體裏,想讓冰冷的身子獲得多一些些的暖意,然而多少年來每夜都從心底漫出的寒冷、依然仿佛要把全身的血凍得凝固。
鮫人……鮫人本來就應該生活在水裏吧?不然,身體裏的血會被陸地上的寒冷凝固。然而,又是誰逼著他們離開那一片大海,淪為任人屠戮的魚肉?
在沒有風的夜裏,心底黑暗的欲望在顛峰後潮水般退去,留下無盡的疲憊。
夜似乎長的沒有盡頭,沒有一絲的光……為什麼天還不亮?
滿床的鮮血慢慢冷下去,身邊的女子屍體也慢慢僵硬,他吐出了一口氣,嫌惡地推開,閉上了眼睛,開始短暫的休息——然而,閉上眼的瞬間,他又看到那一襲白衣如同流星一樣,從眼前直墜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而,奇異的是墜落之人的臉反而越來越清晰的浮現出來,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的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
“蘇摩”——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合,喚他。
黑暗中,他猛然驚醒。簾幕重重,熏香的氣息甜美糜爛,混合著血的腥味。
又做夢了麼?……他慢慢闔上眼睛,強迫自己睡去。
“蘇摩。”然而,那個聲音又重複了一遍,近在咫尺。
手指輕輕敲擊在門扇上,在黎明前的寂靜中聽起來宛如驚雷:“是我。”
他從錦褥堆中霍然坐起,床頭上那個小偶人似乎被他的動作牽動,也磕答一聲跳躍了起來。鮫人和偶人的頭同時轉向簾幕外的門。傀儡師空茫的眼睛在暗夜裏閃過雪亮的光,倏忽變了無數次,然而終究沉默,沒有說話。
“我是白瓔。”門外的聲音很輕很平靜,恍然如夢,“你在裏麵麼?”
小偶人的嘴角向上彎起,然而嘴巴剛一咧開,傀儡師的手猛然探出,狠狠捂住了它的嘴,仿佛把什麼話語硬生生攔住。
然而,偶人的手卻動了起來,在主人來不及控製它之前,左右手腕上的引線飛了出去,上麵連著的戒指纏繞上了門扇,一扯,嘩答一聲拉開。
黎明前微亮的青灰色天光透進來,伴著下雨天濕潤的風,吹動房間內重重疊疊的簾幕。門轟然打開,剛要走開的白衣女子停住了腳步,轉頭,看向毫無遮攔敞開的門內。廊下的風雨吹起她長及腳踝的頭發,蒼白如雪。
看不到東西的眼睛仿佛承受不了此刻忽然透入的天光,傀儡師從榻上赤身坐起,下意識抬手擋住了眼睛。然而隨著他的坐起,橫在床頭那一具滿身是血的女屍啪的一聲摔落,頭重重砸在紅木床腳上,血從死人額角滲出。
在這樣詭異的情況下,門內外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驟然而來的沉默如同看不見底的深淵裂了開來,吞沒所有。隻有那個小小的偶人坐在床頭上,咧開嘴無聲地大笑,張開雙手,對著門外來客做出一個”迎接”的姿態。
雨越發下得大了,卷入廊下,吹動白衣女子那一頭奇特的雪白長發,接著吹入密閉的房間內,瞬間把充盈房間的熏香的味道掃得一幹二淨,讓人頭腦猛然清醒。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靜靜的凝視——這一次對望,中間已經是隔了百年的時光。
怎麼能不震驚呢?再回首是百年身。不管曾經有過什麼樣的過往,如今的他們都已經不認識眼前的人了。
原來她是這個樣子。
多麼可笑的事情,他居然還是第一次”看”到她。
百年前那個鮫人少年,與她朝夕相處過三年,聽過她的聲音,觸摸過她的臉頰,吻過她的眉心……然而,盲人少年從來沒有看到過她的樣子。
手指的觸摸在心裏勾勒出那個貴族少女的模樣,那張虛幻的臉,在百年間無數次出現在惡夢裏——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的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合,喚他。然後,時空忽然裂開,那一襲白衣宛如羽毛輕飄飄墜向看不見底的深淵。唯獨她指尖的溫暖還留在他頰邊。
而白瓔也已經認不出眼前這個血泊中的年輕男子。
百年前最後的時刻,她對著那個鮫人少年道別。那個孩子臉上鐫刻著隱秘的冷笑,深碧色眸子黯淡散漫,毫無焦點,宛如某種爬行動物的眼珠。然而盡管如此,可那張十幾歲的臉上依然帶著稚氣和青澀——完全不似如今眼前這個人的陰梟桀驁,看不到底。
百年未見,這一刻,真是最糟糕的重逢。
長長的沉默。滿身是血的傀儡師嘴角忽然一動,浮出一絲莫測的笑意,放下手,一腳把死屍徹底踢落床下,無所謂地披了件長衣走下地來,挑釁似的抬起頭,去迎接任何表情和眼神。
沉默。沉默之間,忽然有一道閃電嗑啦啦裂開長空,照得天地一片雪亮。
白衣女子沒有說話,看著那樣的一幕,閃電映照她的臉,映得她全身隱隱透明,非實體的虛幻。許久許久,她垂下眼簾仿佛掩住了什麼表情,隻是隨著歎息吐出一句話來:“蘇摩,你怎麼把自己弄成了這個樣子啊……”
輕輕一句話,瞬間就將所有壁立的屏障完全擊潰。
他忽然動手了。
暗室內,在蘇摩猝及不妨動手的一瞬間,白瓔反手拔劍,削向那幾枚打向自己的指環。叮叮幾聲,指環觸到光劍反向飛出,然而迅速變幻了方向和速度,又從另外幾個方向打來。
她一驚,旋即閃電般的掠起,身子在鬥室中迅速穿梭,宛如白色的光。然而,還是漸漸感到了窒息——那些絲線!那些若有若無絲線,居然界於”無”和”有”之間,讓不被任何實物羈絆的她都無法躲開。一層層纏繞上來,不知道到底有多長,仿佛透明的絲,將她慢慢包裹。
蘇摩披著長衣站在黯淡的室內,微微垂下眼簾,表情奇異。
他身側,那個小小的偶人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手足不停的舞動,仿佛按照節奏跳著奇怪的舞蹈。連著那個偶人關節的引線在空中飛舞,仿佛織成了一張看不見的網,阻攔住了白瓔的身形,居然不讓她退出門外半步。
白瓔知道長夜即將過去,心下一急,出手陡然變得迅疾,毫不留情。光劍削斷了幾根引線,偶人的身子一震,右手肘部喀喇一聲,動作微微一慢。
白瓔拂袖回劍,豁出去不顧那些打向她身子的戒指,一劍削向另外一根牽連著偶人頸部的絲線。劍忽然扭曲了,那光柔和地纏繞上了同樣柔軟不受力的引線,相互糾纏,然後,她清叱一聲,手腕一震,準備陡然發力,震斷那根引線。
忽然間,她的動作頓住了,側目瞥過,猛然看到蘇摩臉色變得非常詭異,仿佛痛苦,又仿佛無比歡躍。兩種神情閃電般交錯著掠過他的臉,而傀儡師的右手肘部慢慢滲出血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