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的傷口,完全和她手中光劍對偶人右手造成的一模一樣!
白瓔霍然明白過來,光劍纏上了牽引偶人頸部的絲線,忽然停住,不敢發力——一瞬間,那些被操縱著的戒指趁著她此刻的空門,全數擊中她背部。白瓔猛地往前踉蹌了一步,光劍錚然落地。整個身體忽然間模糊起來,仿佛煙霧的渙散。
那個刹那,模糊的視覺中,她看到了那個偶人咧開嘴大笑起來,那樣的眼神……那樣的眼神,仿佛熟悉莫名,又仿佛陌生可怕。她想喚起”後土”的力量,然而,在黑夜和黎明交界的刹那裏,戒指沒有發出保護主人的回應。
“師兄!”她終於出聲,呼喚西京,“師兄!”
“死在這裏吧!”恍惚間,她聽到那個小小的偶人在說話,“你逃不掉的。”
那個聲音,竟是……少年的蘇摩,惡毒而歡躍:“你逃不掉的!”
早晨的雷陣雨已經過去,天色慢慢亮了起來,光從廊下透入,絲絲照進來。
冥靈將會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在天光裏。
光線刺得她眼前模糊一片。她猛然間有些後悔——自己根本不該如此大意地過來看蘇摩——百年前那個少年將她逼上絕境,百年後,依然要置她於死地!
他為何竟如此恨她。
“師兄!”光線照進來的刹那,她大呼。然而,西京沒有來。
在生死一瞬的刹那,忽然有一隻手伸了過來,唰的一聲關上門,拉下重重的簾幕,把所有光線截斷在外麵!那些半空中飛舞著的指環忽然都掉落在地,另一隻手伸過來,一把抓住了那些幾乎看不見的引線,握緊,絲線勒入手中,血沁出。
偶人看到白瓔被救,不甘心地繼續掙紮,想發動那些引線。然而那隻蒼白的手毫不放鬆,用力一拉,劈劈啪啪,所有引線在刹那全部斷裂。
偶人猛然發出了一聲聽不見的痛苦叫聲,跌倒在榻上。
房間內轉瞬回到了一片漆黑,白瓔感覺到有人俯下身來靜靜地看她,有什麼東西落了下來,跌落她手心。她一驚,下意識地將那細小的顆粒握在手心。等她渙散的靈力重新凝聚,看得見眼前的景象,卻看到了傀儡師忽然鬆開了支撐著的雙手,頹然跌倒在黑暗中,無聲無息。
白瓔起身,驚詫地看到了他全身瞬間湧出的鮮血。
“天!這、這是‘裂’?”她抬手拿起那個小偶人,不可思議地驚呼。
“好安靜。”那笙聽著後麵廂房裏的聲音,半天沒有聽見什麼,歎息。然後纏上了西京,繼續磨蹭:“那麼說,那時候太子妃也不過和我差不多年紀?——再給我講詳細一些嘛,那麼精彩曲折的故事,你這麼幾句話就說完了?”
“故事?”被纏得沒法,才言簡意賅地和這個小丫頭說了百年前的故事,西京正在後悔自己接下來的是如何難纏的生意,聽到這句話忍不住跳了起來,“你個丫頭,知道個鬼!有本事你從那裏跳下來給我看看?”
那笙沒料到西京反應那麼激烈,不由縮了縮頭,吐舌。
“我就知道那個蘇摩不是好人。”更加印證了一開始的看法,苗人少女憤憤皺眉,“但是沒想到他從小就壞成那樣!”
話沒說完,她猛然閉上了嘴,看著雅座打開的門。
炎汐顯然是清晨起來看望西京的,卻不料看到苗人少女也在室內。那笙忽然結巴起來,不敢看炎汐的眼睛,低下頭去。
“那笙姑娘,你為何又回來了?”炎汐皺眉看著她,聲音冷淡,“少主說過了讓你走。”
那笙尷尬地笑了一下,然而聽到炎汐這樣的語氣,心裏感覺很是委屈——怎麼人都有兩張臉呢?不過一天之前,帶著她出生入死的炎汐如今哪裏去了?
“抱歉,是我讓她留下來的。”西京站起來,回答,“我在等汀回來——等她一回來,我立刻帶著那笙姑娘和慕容公子離開如意賭坊,請稍微寬待一下。”
看到麵前的劍客,炎汐眼神波動了一下,忽然低首行禮:“抱歉,少主的命令必須執行——那笙姑娘必須離開如意賭坊,否則在下不得不動手。”
“呃……動手?”西京沒有料到這個鮫人戰士如此死腦筋,倒氣急反笑,“你料想和我動手,能贏麼?”
“令不可違。”炎汐按劍站起,聲音平靜。
西京眼睛微微眯起,眼神冷銳,從鼻子裏笑了一聲。
“喂,喂!大叔,別動手!”見識過西京的厲害,那笙大驚失色,跳了起來,生怕他一怒之下就拔劍,忙不迭回答,“我出去,我出去!我先出去在街角等你——你等汀回來了,再一起出來找我好了。”
“呃?”西京本來也沒有要拔劍的意思,倒是有些詫異地看著她,“你怕我殺他?”
那笙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終於想起了一個理由:“他從風隼下麵救過我的命。”
“哦。”西京狐疑地看了那笙一眼,總覺得那個理由有些牽強,但是看著炎汐,還是點了點頭,“複國軍的左權使——百年來聽聞你的大名,果然挺有種的嘛。”
劍客扔掉了手裏的酒壺,拍拍手,看向窗外:“得了,也不讓你為難——那笙,你先出去避避吧……媽的,汀那個丫頭是怎麼了?不就是去城東買壺酒,怎麼這麼久還沒回來?”
說話間,他的臉色唰的變了,看向城東的方向。
黎明黯淡的天幕下,雨簾密密,忽然間,有一道藍色的焰火劃破天幕!
“糟了!是汀發的求救訊號!”西京驀然站起,抓起光劍,“她出事了!”
炎汐同時看向東方天際,看到雨簾中黯淡模糊的盤旋著的影子,分辨出雨裏的尖嘯聲,戰士的臉色也變了:“風隼!那邊有風隼!風隼發現了汀!”
那笙還沒有回過神來,隻聽耳邊風聲一動,西京和炎汐居然都已經不在原地。
“啊……跑得好快。”看直了眼,那笙驚歎,喃喃,“現在沒人趕我出去了吧?——不過我還是自覺出去等著他們好了,免得炎汐看到我又要沉下臉來……”
然而,不等她走出門去,後麵廂房裏忽然傳來了呼喊聲:“師兄!”
太子妃姐姐?
那笙大吃一驚,猛然轉身:糟糕,蘇摩果然在欺負她!可是西京卻不在了!
黎明即將到來,庭前天馬感受到了晝夜交替的來臨,不安地揚蹄嘶喊,仿佛在提醒主人快些返回無色城。然而,白衣女子沒有回應它。天馬不可多等待,當下長嘶一聲,展開雙翅在黎明前飛上了天空,消失在雨簾。
“師兄!”急切,白瓔的聲音再度喚,“師兄,快過來!”
那笙跺了跺腳,雖然心裏害怕那個詭異的傀儡師,還是硬著頭皮衝了過去。門緊閉著,她壯著膽子一把推開,闖了進去,隨即被滿室熏香憋得喘不過氣。
“師兄,快關門!我不能見光。”白瓔的聲音在重重帷幕後響起來,卻看不到人,急切,“你快過來看看——你看那個偶人!這、這真的是‘裂’嗎?”
那笙應聲關上門,眼前頓時昏暗一片,隱約隻看到重重帷幕後的一點燭光。
“太子妃姐姐,“她忽然間有點怕,輕聲問,走過去,“我是那笙……西京大叔他剛出去了。”
“那笙姑娘?”白瓔的聲音頓了頓,有些失望,“你別過來,要嚇到的。”
那笙隱約間覺得莫名的恐懼,然而不肯示弱,壯著膽子笑:“我才不怕。”
一語未畢,腳下忽然踩到什麼軟軟的東西,她一下子撲到了床上,滿手黏黏的腥臭——等看清楚手上和腳下是什麼東西,苗人少女忍不住尖叫出聲。
床上是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滿身是血、麵目扭曲,已經死去多時;一個偶人跌落在她眼前,四仰八叉,同樣滿身是血,麵目痛苦扭曲。
那笙看到這個名叫阿諾的偶人,比看到屍體還恐懼,不由得向後踉蹌退出。
“蘇摩、蘇摩怎麼了?……他又殺人了是麼?”那笙結結巴巴,遠離那張床,“太子妃,天都亮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回不去了?天馬都自己回去了……”
“真的是‘裂’……天啊。”仿佛沒有聽她講什麼,白瓔喃喃自語,“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那笙好容易轉過了屏風,忽然怔住了,詫異的看著眼前的景象。
昏暗的燭火下,一襲白衣的太子妃俯身抱起昏迷不醒的傀儡師,為他擦去全身關節上滲出的血,然後小心地將斷了的絲線一根一根接回到戒指上去——那樣的神色,完全不似被欺負了的,反而有一種母親一樣的溫柔和悲憫。
“他、他怎麼了?”那笙吃驚地看著似乎沒有知覺的人。
“阿諾想殺我;蘇摩就扯斷了‘它’身上的線。”白瓔低聲交代了一句便不說了,看著跌落一邊的偶人,眼色複雜。
她的手指慢慢握緊,手心裏是方才黑暗中跌落的東西。
“呃?果然那個東西是活的!他們兩個吵起來了?阿諾居然比蘇摩還厲害麼?”大大出乎意外,那笙看了一眼阿諾,拿起那個偶人湊近燭火:“那個東西太壞了,我們把它燒了得了!”
“不要動!”白瓔大驚,厲叱,嚇了那笙一跳。
“絕對不可以動它……他們是‘鏡像的孿生’。如果它被毀了,蘇摩也就毀了。”吐了一口氣,太子妃放緩了口氣,對那笙解釋,“你把它放下來。”
“怎麼會?”那笙更加詫異,反駁,“好多次我看到蘇摩都在折騰這個不聽話的東西呢!”
“是嗎?他原來對自己也不放過啊……”聽到那樣的話,白瓔的神色更加黯淡,低頭看著傀儡師沉睡的臉,眼睛裏有晶瑩的亮光,“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怎麼會?”
那笙怔怔看著白瓔,看到她那樣的神色,忽然忍不住輕輕問:“太子妃,你、你不恨他麼?”
“嗯?”抬頭看了少女一眼,白瓔微微笑了,搖頭,“不恨。”
“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的時候,也不恨嗎?”終究覺得不可思議,那笙追問,“如果換了我,看到他現在這樣,一定立刻找把刀子殺了他!”
“哦?”白瓔歎息,“如果能如你所說就好了……可惜我做不到。”
白瓔頹然垂手,“對他,我根本無能為力。”
“你做得到。”忽然間,有人回答,聲音沙啞低沉,“你要救他。”
剛開始一瞬間,白瓔還以為是那笙的話,然而轉瞬看到重重簾幕悄無聲息地掀起,一名華服的麗人不知何時進入內室,手裏捧著早點,臉色蒼白地看著昏暗燭火下的人。
“你是——?”白瓔詫異的抬頭,詢問地看著麵前這位鮫人女子。
“我是如意夫人。”麗人看著麵前的白衣女子,眼色複雜,“白瓔郡主。”
在所有鮫人心裏,對這位空桑皇太子妃的感觸都是複雜而微妙的。白瓔顯然也能體會到如意夫人眼裏的那種情緒,微微笑了一下:“如意夫人,你快來看看蘇摩——他傷得很厲害,我剛幫他把引線接回去。請你們勸勸他,不要再用那個‘裂’的偶人了。”
如意夫人怔怔看著麵前的女子,眼睛裏神色不停變幻。
原來……是這樣的女子。那個“墮天”的女子,是這樣的啊……
“白瓔郡主,請你一定要救少主!”那個瞬間,終於拋下了在昔日仇家麵前保持的尊嚴,如意夫人猛然跪下,匍匐在白衣女子麵前,失聲,“沒人能救他了……請郡主一定要救他!”
“救他?“白瓔愣了一下,連忙扶起她:“可我又能做什麼呢?我已經死了啊……”
如意夫人猛地怔住,定定看著白瓔。昏暗的燈火下,她一頭白發如雪,整個人似乎隱隱透明——那是無色城裏的冥靈。
遲了,終究什麼都是遲了……淚水忽然從美婦的眼角滑落,化為珍珠,漸漸凝定。那笙第一次看到鮫人落淚化珠,瞠目結舌,幾乎驚訝地叫出聲來,但是感覺到氣氛凝重,終於生生忍住。
“對不起,我一時情急,強人所難了。”如意夫人忍住淚,微微躬身,從白瓔手裏接過昏迷的傀儡師,“很多事做錯了就永遠不能挽回——這個道理,我到了這個年紀才漸漸領悟到,如何能要求一個孩子當時就能懂自己做過什麼?”
白瓔忽然一震,臉色微微一變,嘴角動了動,似乎是想問什麼,卻生生忍住。
“如果舍身一躍,便能扯斷所有牽絆,那倒是輕鬆了。”如意夫人勉力扶著蘇摩,拂開一層層簾幕,歎息著離去,“可如今無論如何都無法斬斷命運的絲線了。”
“難道……”白瓔的手指慢慢握緊,脫口而出,又猛然止住。
“白瓔郡主,你該猜到了的。”如意夫人笑了笑,回頭,“當年你受的一切苦,都會獲得百倍回報。”
“請不要叫我白瓔郡主。”那笙詫異的看到白衣女子的手指不做聲地握緊,手中仿佛抓著什麼東西。然而她的臉色平靜,直視著華服的麗人,靜靜道:“叫我太子妃。”
如意夫人臉色驀然變得複雜,不再說什麼,離去,隻留下重重帷幕空空蕩蕩。
“啊?你們都說些什麼呢?”一頭霧水的那笙撿起方才如意夫人落下的珍珠,放在眼前看,驚喜,“你看,太子妃,鮫人的眼淚真的會變成珍珠呢!好奇妙啊——咦,你手裏也拿著一顆?”
那笙探過頭去看那一顆被白瓔緊緊握在手心的明珠,猛然間抬頭,看到太子妃的表情,大吃一驚:“怎麼了?太子妃姐姐,你怎麼了?”
天光透入水底之前,一道白光掠入。然後,無色的水流迅速旋轉起來,巨大的漩渦漾開來,封閉了通道。
天馬輕輕躍入水底,長長的鬃毛飄曳如緞,然而馬背上空無一人。
本來開了水鏡一直觀察著水麵上孤身出行的白王的行蹤,然而所有一切在她踏入蘇摩房間後便模糊一片,再也不可見——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此刻看到單獨返回的天馬,大司命的臉色猛地變了,脫口:“太子妃沒回來!”
“糟糕!”不但諸王變色,連斷手都猛拍了一下金盤,頭顱脫口而出,“真是太不走運了!居然會碰上蘇摩那家夥?那家夥想做什麼?瘋了嗎?”
“皇太子殿下,請莫焦急。”看到真嵐變色,生怕那個率性的皇太子會做出什麼,大司命連忙勸阻,“如今白晝,大家都無法出行,待得入夜了,再讓藍夏他們去吧!”
“入夜?入夜還不知道事情變成啥樣!”真嵐眼神冷銳,拍案而起,“白瓔被截留在那裏!皇天的‘晝’對應後土的‘夜’,在白日裏她根本比氣泡還脆弱,出事怎麼辦?——就算我不介意頭頂綠油油,你們就不擔心後土落入他人之手?”
“殿下……”很少看到真嵐動氣發飆,大司命一時間倒是怔了一下,“可是目前諸王和冥靈戰士都無法出發——看來隻有讓老朽去一趟了。”
“呃?”真嵐看了太傅一眼,笑了起來,倒是消了氣,“算了,太傅,你準備拿書卷去敲蘇摩的頭麼?”
皇太子看了看諸人,斷臂忽然躍出,抓住了黑王玄羽的鬥篷,嘩的一聲扯回來。鬥篷憑空立了起來,從頭到腳嚴嚴密密,隻露出一張臉來——
“誰說沒人能上去?難道我不行?”真嵐大笑,從鬥篷中伸出右手拉緊帶子。
大司命和諸王大驚失色,齊齊跪下:“殿下,萬萬使不得!”
“誰說使不得?不會有事的,我做事你們放心好了!”斷手縮回,鬥篷放下,真嵐的臉躲在頭套後,眨眼,根本不理睬眾人的勸告,“天黑前我就能帶白瓔回來——何況我還要上去處理一些事,看看能否和鮫人複國軍結盟。”
“……”百年來,也不是不知道皇太子我行我素的脾氣,眾人無計可施。
“殿下,請帶上武器防身吧。”赤王紅鳶解下自己佩劍,呈上,“請千萬小心,殿下若有任何不測、空桑必將萬劫不複。”
“放心。”真嵐倒是不再說笑,正色,“我知道輕重緩急。”
他也不接佩劍,披著鬥篷離去。鬥篷及地,倒也看不出這個無腳的幽靈在飄動。
“唉,皇太子說話做事還是那麼……不拘禮節。”看到那一襲鬥篷離去,紅鳶哭笑不得地和眾人一起站了起來,諸王一起苦笑。大司命忽然感覺蒼老的臉上有點發燒,慚愧地低頭,暗自恨自己無用,教了那麼久居然還改不過皇太子的脾氣。
“不過——‘就算我不介意頭頂綠油油’……哈哈哈,這句話真妙啊!”紅鳶捂著嘴,忽然忍不住銀鈴般地笑起來,身子亂顫,“殿下還是緊張白瓔的嘛——不過如今還能有什麼帽子可給他帶?她都是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