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的風隼在盤繞呼嘯,黑翼遮蔽了黎明前下著小雨的天空。
汀在不顧一切地奔逃,懷中放著剛剛打回來的酒——如意賭坊在城南,然而她用盡了力氣向著北方急奔,腳尖點著石板鋪的大街,用盡所有西京傳授給她的身法。
她想躍入路邊的房間去躲避頭頂那些如急雨呼嘯而來的勁弩,然而黎明前的街道四壁峭立,沒有一家開著門。頭頂那些呼嘯著的風隼,每次看到她腳步稍微一緩,便知道了她躲藏的意圖,立刻低低掠下,用暴風驟雨般的一輪激射逼得她不得不繼續逃離。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隻感覺天色慢慢亮起來,力量慢慢從身體裏消失。鮫人的體質本來就不適合長時間的激戰和對抗,即使跟主人學習了那麼久,自己的體能還是無法跟普通的人類相比啊……
好幾次,在風隼掠低的時候,她幾乎都看得見風隼內操縱的鮫人傀儡那張木無表情的臉——手指緩緩握緊佩劍,忍不住就想一劍投出,刺穿那個傀儡的護甲,讓那架風隼墜毀落地。
然而,每個刹那,仿佛無形的力量禁錮著鮫人少女的手,讓她無法拔劍。
瀟……瀟。姐姐啊,你如今在何方?會不會就在上麵,毫無表情地看著奔逃的我?
恍惚間,腳下一痛,仿佛什麼東西洞穿了骨骼。她麵朝下地重重跌倒在路上,懷中猛然有什麼東西碎裂了,她低下頭,看到碎瓷片紮入胸口,混合著鮮血流出來,濕透前襟。
“啊,灑了!”她脫口低呼,陡然間有不祥的感覺,抬頭喃喃,“主人……”
就在那一瞬,一支勁弩射穿了她小腿,把她釘在地上!
她咬著牙去想反身拔掉那支箭,然而剛剛一動,半空的勁弩接二連三射來,猛然穿透她的手臂和肩膀,釘入地上——奇怪的是,卻不射任何致命的部位。
“哎呀,殺了她得了!”風隼上,一個滄流帝國戰士不耐煩起來,臉上青筋凸起,興奮,“幹嗎要跟著她?她是個鮫人,又不是咱們要找的!殺了殺了……啊哈哈哈,多爽啊,射穿那細細的脖子!”
“住口!少將吩咐了,從桃源郡東邊起搜查,任何異常都不能放過!”旁邊的戰士猛然喝止,“這個鮫人居然單身半夜出來走動,說不定她和我們要找的東西有聯係!她方才發出了求救訊號,我們等著看誰來救她不就得了?”
那個按著機簧的戰士不甘心地放開了手,看著底下滿身是血被釘在地上的少女,依然充滿殺氣地手舞足蹈,大笑:“射死她!射死她!哈哈哈……那些卑賤的鮫人!”
“迷迭香吸得多了。”看著那樣猙獰的神色,旁邊的滄流帝國戰士不屑地搖頭,對另一邊的同伴冷笑,“老三你看,要讓這些新上風隼的家夥克服怯懦,上頭也不該用這種法子吧?真怕這小子獸性發作起來,連我們都砍了——真是的,還不如鮫人傀儡派得上用場。”
“小心點,這種抱怨要是被上麵人聽見了,可要把你軍法處置!”看到鮫人傀儡木無表情地拉起了風隼,繼續盤旋,同伴謹慎囑咐,“少將治軍嚴厲,你又不是不知道。昨天那些逃回來的人,還不是被送回伽藍城嚴厲懲處了?”
“活該!駕著風隼還被人打下來,根本是一群飯桶——不過你們有沒有覺得奇怪?一連在桃源郡遇到那麼多鮫人,難道這裏最近有複國軍出沒?”風隼上滄流帝國戰士猜測,忽然間眼神凝聚,斷喝,“人來了!快掠低,放箭!”
透體而過的長箭將她牢牢釘在地上,血冰冷地流出來,合著黎明前零落的雨點,淌了滿地。汀的意識慢慢模糊,看著滿地的鮮血,忽然苦笑:為什麼鮫人的血還是紅的呢?如果和那些人類不一樣,那也幹脆不一樣得徹底一些吧?
耳邊傳來尖嘯聲,風隼又俯衝過來——為什麼,為什麼他們還不殺自己?
他們……在等什麼嗎?
又一輪的勁弩呼嘯而來,這一次,已經絲毫不避開她的要害,直射心髒、咽喉和頭部。漫天的箭雨中,她閉上眼睛,鬆開了握著劍的手——雖然,在風隼又一次的低空逼近中,她還是有機會殺掉上麵那個駕馭機械的鮫人傀儡,然而她最終鬆開了手,喃喃歎息:“姐姐……”
“汀!”猛然間,聽到有人大聲叫喊她的名字。
那個熟悉的聲音,瞬間將她殘留的神智凝聚。她睜開眼看到閃電般掠到的黑衣人,猛然明白了,用盡所有力氣大喊:“主人!別過來!風隼要伏擊你!”
然而,那句話未落,尾音隨著射穿她頸部的利箭唰地停住。
黑衣劍客閃電般掠過來,抬手揮劍,那些勁弩在白光中紛紛截斷。西京趕到她身邊,跪下,雙手顫抖著,然而卻不知道該如何抱起她——一共有七支長箭射穿了汀纖細的身體,將她牢牢釘在地上。
最致命的一支,射穿了她的咽喉。
“汀!汀!”他不敢碰她,顫不成聲。
“主人……”鮫人少女的口唇微微張開了,顯然那支箭還未曾損壞聲帶,她指向天空,臉上的神色是急切的,“風……風隼……逃……”
隨著口唇的開合,血沫合著呼吸從頸部冒出,染紅她藍色的長發。
“別說話,別說話!”西京大聲喝止,右手的光劍猛然掠出,沿著她身體與地麵的間隙一掠而過,切斷那些釘住她的長箭,將她抱起。一輪勁弩射過,風隼再度掠起。炎汐隨後趕到,看到渾身是血的汀,猛然眼神就銳利起來。他轉過身去不看兩人,按劍冷冷看著天空中盤旋而上的風隼,全神戒備。
汀低聲道:“我好笨啊……主人,酒、酒灑了……”
“你為什麼不往回跑?為什麼不往回跑!”西京看到她那樣的傷勢,猛然覺得全身的血都冷了,厲聲,“你來得及跑回來的啊!”
“不能、不能……讓他們……發現我們複國軍的秘密……”汀的眼神慢慢渙散開來,喃喃,“少主、少主在賭坊……不能讓他們發……發現……”
“笨蛋!就為了蘇摩那個家夥嗎?!”西京猛然明白過來了,大罵,身子都顫抖起來,“不值得!根本不值得!”
“少主是、是我們所有鮫人的……希望。”汀微微笑了起來,忽然間手指動了動,抓住西京的手,艱難地,“主人,請你、請你原諒我一件事……”
“別說話。”西京騰出一隻手,想為她止住血,然而汀身上傷口太多,一隻手根本按不過來。血迅速染紅他的手,冰冷的血卻仿佛炙烤著他的心肺。
“不,我如果不說……死不瞑目。請你一定原諒我……”汀大口呼吸著,臉色迅速灰白下去,用力抓緊西京的手,淚水沁出眼角,“當時、當時我來到主人身邊……賴著不肯走……是、是因為,我受命……來偷學主人劍法……回去教給複國軍戰士。要知道,我們、我們鮫人……無法得到什麼技藝……對抗滄流帝國。請原諒我、欺騙……”
西京低下頭,看著少女猶自帶著稚氣的臉,手顫抖得不能自控。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我沒有怪你。”他抱著汀,站起來,仿佛有些不知所措地喃喃,“我去給你找大夫,你先別說話。”
“主人,你、你原諒我了?”微亮的天光下,汀微笑起來,那個笑容一閃即逝,然而卻是歡喜的:“我知道我要死了……不過,我、我比紅珊幸運……我不想離開你。主、主人……不要再喝酒了,好不好?”
“好,好……不喝,不喝了……”忽然間感覺汀的身體如同火一樣滾燙,西京眼裏的恐懼彌漫開來,連忙停了下來,“不要叫我主人!叫我的名字,汀。”
“啊……”汀的臉上忽然有羞澀的紅暈,閉了閉眼睛,仿佛積攢了許久的力氣,才慢慢道,“西京……西京,別傷心。我會一直和你一起……我們鮫人死了後,會升到天上去……然後,碰上了雲……就、就化成了——”
她的話語截然而止,頭微微一沉,跌入黑衣劍客懷裏。
零落的雨點落到臉上,冰冷如雪。
忽然間所有力量都消失了,他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黎明已經到來,天光亮了起來,然而他卻感覺眼前一切都模糊了。
-
再一次的俯衝,在勁弩的掩護下,風隼上的滄流帝國戰士跳下地麵,從四麵圍上了那三個人,細細審視,忽然臉上有沮喪的表情,七嘴八舌。
“怎麼來的兩個都是男的?而且也沒有戴著那樣的戒指的?”
“弄錯了……果然不是我們要找的!”
“回去回去,媽的,浪費時間!”
“喂,這裏還有個鮫人,要不要查看一下那個人有無奴隸的丹書?”
“磨蹭什麼!別的隊說不定搶在我們前頭了!”
那群風隼上下來的滄流帝國戰士上前,看了一眼死去的鮫人和活著的其餘兩個人,發覺並沒有他們這次行動搜索的目標,不由興致索然,準備離開。
“給我站住。”炎汐的手剛剛按上劍,卻聽得旁邊的黑衣劍客低聲喝止。
滄流帝國的戰士們本來不想理睬那個損失了奴隸的黑衣人,然而那個吸了迷迭香的新戰士一下子回過頭來,眼睛發光——血在身體裏沸騰,他正巴不得有機會殺人!
“別浪費時間!”隊長攔阻了那個新兵,看了一眼抱著死去奴隸的黑衣人,冷冷,“誰讓你放自己的鮫人單獨上街?違反了帝國法令,射殺也不過分——自作自受,大家走。”
一行人轉身,然而那個黑衣人抱著鮫人,居然攔到了麵前!
“你們都給汀陪葬吧。”西京沒有抬頭,緩緩道。雙手微微顫抖著,將一個銀色的金屬圓筒放入死去鮫人的手中,握緊,抬起頭來看著麵前的士兵。
“……”陡然間,隊長被眼前人的氣勢震懾,倒退了一步。
“別、別那副表情……不就死了一個鮫人嗎?”莫名的,身經百戰的隊長居然根本不想跟麵前的人動手,聲音甚至有些緊張,“趁屍體還新鮮挖出一對眼睛做凝碧珠,再添上一點錢,就可以去葉城東市再買一個新的……”
“住口!一群混蛋!”猛然間,白光閃電般劃落,“一群混蛋!”
隊長反應很快,立刻往後避開,那名興奮狀態的滄流戰士卻反而衝了上去,咆哮著揮劍,呼嘯而砍下,氣勢逼人。
隻是一眨眼,人頭斜飛出去,血如同雨點落下。剩下數名戰士猛然跳開,滄流帝國的戰士都經受過嚴格的遴選和訓練,無論配合作戰還是單兵戰鬥力都非常強,此刻立刻向著四個不同方向跳開,迅速準備好了反擊。
西京根本無視於對方布好的陣勢,隻是把著汀的手,劍光縱橫在微雨中,宛如遊龍。
“汀,你看,這是天問劍法裏麵最後的‘九問’……”抱著死去的鮫人少女衝入人群,一邊揮灑劍光,他一邊低聲告訴她,手上絲毫不緩,“我從來未曾在你麵前使過……現在你看清楚了……”
炎汐沒有拔劍,甚至沒有上去從旁幫忙的意思。他隻是看著西京拉著汀的手,迅速無比地斬下一個個人頭,血流殷紅。轉身之間,汀藍色的長發拂到了他臉上,濕潤而冰冷。黎明下著雨的天空是黯淡清空的,黑衣劍客抬頭看天,手中的劍連續問出劍聖”天問”裏麵的最後九問——
問天何壽?問地何極?人生幾何,生何歡?死何苦?九問不過問到第七問”蒼生何辜”,已經將風隼上下來的所有戰士殺絕!
劍氣在雨中激蕩,西京止住手,提劍怔怔低語:“我早察覺你在偷師,所以從來不使出‘九問’——如果我……如果我早日教給你,又怎麼會變成這樣?”
空了的風隼再度掠下,上麵那個鮫人傀儡不知道下地的滄流戰士已經全滅,依然極低的擦著地麵飛來,放下長索,以為那些戰士會回到上麵來。
“最後一個。”西京冷冷看著,握著汀的手,抬起,準備瞬間投出光劍。
炎汐忽然間伸過了手,按住他的光劍:“別殺那個傀儡……為了汀。”
西京愣了一下,轉瞬間那風隼已經掠過,遠去。炎汐看著風隼上那個木無表情的鮫人傀儡,手指在劍上握得發白:“其實不關你的事——汀單獨碰上了風隼都要死……因為她根本無法對那些鮫人傀儡下手。”
“為什麼?”西京住詫然追問。
炎汐低下頭看著死去的汀,眼裏的光芒閃了閃,許久,才道:“汀有一個姐姐叫做瀟。二十年前那次起義失敗後,被滄流帝國俘虜,再也沒有回來——有傳言說她叛變了,成了征天軍團裏的傀儡。”
“剛才那一架上麵,難道是……”西京震驚,脫口。
“不知道。誰都不知道。”炎汐搖了搖頭,淡然望著天空,“汀也不知道哪一架風隼上是她姐姐,所以從來不敢下手……我們鮫人、實在難以克服這樣軟弱的天性啊……”
“……”西京沉默,看著懷中死去的汀,臉色漸漸蒼白,“那群混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