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問(2 / 3)

炎汐走過來,對著西京伸出手:“把我的族人交給我——汀為了海國的夢想戰死,我們要讓她安安靜靜回到天上去……所有死去的兄弟姐妹,都會和她一起在天上看著我們。”

看到西京不動,炎汐低下眼睛,臉上第一次有了悲涼的笑意:“請不要再自責,你畢竟給了汀一場美夢——不知道多少鮫人會羨慕她的一生。她遇到了你,很幸運。”

“蒼生何辜……蒼生何辜。”許久許久,西京喃喃重複著最後那一問,忽然在清晨零落的雨點中揚起了頭,不知道雨水還是熱淚,從他臉上長劃而下。看著複國軍左權使,他一字一字開口:“我要見你們少主。”

外麵的天光越來越亮,而室內雖然簾幕低垂,重重遮蓋,白瓔的神智依然在渙散下去——哪怕照不到光,冥靈在白晝裏依然會慢慢衰竭。

很靜,很靜。簾幕重重,薰香濃鬱,她伏倒在那一片錦繡堆中,所有一切都感覺變得遙遠,不知道是否因為自己變得虛弱而無法聽到聲音,還是所有的人忽然間都從這個地方消失——她開始封閉自己的五蘊六識,以減緩衰竭的速度,避免在天黑前形體就徹底消散。

那笙以為她睡著了,經過一番左思右想,終於下定決心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準備乖乖地退到大門外等西京歸來——要不然炎汐那家夥又該沉下臉了。

想到板著臉的那個人,那笙就忍不住委屈:難道真的就換了張臉嗎?昨日那樣帶著她出生入死、照顧周至,今天見了那個蘇摩後就徹底翻臉了!——那個慕容修也一樣,見她戴著皇天,就仿佛燙手山芋一樣把她推了出去。

恨恨地想著,那笙穿過人聲熙攘的大堂,推開側門走了出去。

猛然間,聽到天空裏有熟悉的刺耳尖嘯,她抬起頭看著清晨暴雨後的天空——一架奇怪的銀色的風隼掠過前方天空。抬首之間,銀色的金屬反射出刺眼的光,讓她下意識地抬手擋住眼睛。

然而苗人少女沒有留意,就在這個刹那、皇天折射出了一道白光!

“降低!我看到她了!”銀色的風隼上隻有兩個人,居左的青年將領冷冷俯視著腳下的城市,脫口命令,臉上有掩飾不住的興奮和戰意,“皇天!”

“是,少將。”那個冷豔的鮫人少女有著美麗的藍色長發,應聲操作。

薰香的氣息快要讓人不能呼吸,連房內濃厚的血腥味都被混和了,發出奇異的香味。難怪……難怪蘇摩喜歡點著這種奇特的香吧?

那樣,就再也聞不到血腥味。

心神慢慢渙散,那個瞬間,她仿佛回到百年前瀕臨死亡的那一刹——時空恍然消失了,塔頂上所有人的臉在瞬間遠去,天風呼嘯著灌滿她的衣袖,白雲一層層在眼前散開、合攏……她完全失去了重量。

然而那個下落的瞬間,卻漫長得仿佛過了十幾年,她隻是不斷地下跌、下跌,似乎永遠接觸不到地麵。

“白瓔!”猛然間,飄落的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白瓔!”

不是蘇摩……不是蘇摩……那個鮫人少年居然自始至終沉默,不發一言地看著她墜落!仰臉看去,白塔頂端喚她名字的那個人伸出手,手指上帶著一枚形狀奇異的銀色戒指。那個人叫著她的名字,對她伸出手來——她下意識地舉手,忽然間看到了自己手上一模一樣的一枚戒指。

那個瞬間,她忽然間又清醒了。光劍從她袖中流出凜冽的劍芒,撕裂她的衣袖,躍入她帶著戒指的手中——她感覺到自己尚有力量未曾使用,尚有東西未曾守住。她怎麼可以……就這樣死去。

——擁有”護”力量的後土,卻並不曾守護住她的國民,她的父親,導致家破人亡,伽藍十年孤守,十萬空桑人終究亡國滅種,沉睡水底。

那樣的錯,一次便可萬劫不複。

“白瓔!”高入雲端的塔頂,那個人喚她的名字,對她伸出手來——深淵在身下遠去,他將她拉出了永無休止的墜落之途。

“白瓔,起來!”恍惚間,耳邊忽然聽到有人說話,真切地,“都什麼時候了?”

驚詫於對方居然能將聲音傳到已經封閉了五蘊六識的她的心裏,白瓔勉力睜開了眼睛,想看看誰來到了這個昏暗的房間內。

“快起來,滄流帝國的軍團都搜到外麵了!”黑暗中,一雙熟悉的眼睛低下來,然後黑色的大鬥篷散開了,一隻手伸出來,用上了幻力,想拉起她:“起來,我帶你走!”

“是你?”昏暗的房間裏,她凝聚了殘餘的靈力才分辨出了來人,忽然間就鬆了口氣,微笑起來——微笑未消失,她的形體猛然再度渙散。

“喂,喂!你幹嗎?別睡了!”來人更加著急,連忙低下手,去握住那隻”後土”——那枚後土戒指一接近空桑皇太子的手,猛地發出了淡淡的光芒。光芒照耀著伏地睡去的太子妃,陡然間,她渙散中的形體重新凝聚。

“真嵐。”白瓔終於睜開了眼睛,看到來人,詫異,“你怎麼出了無色城?”

“快起來。那笙在外頭要出事了!——這次來的是雲煥,那丫頭可沒有上次那樣的好運氣,可以揮揮手就打下一架風隼來。”真嵐口氣急切,顯然這邊情況的複雜棘手超出了他原先的預想,“你在這裏我不放心,得跟我出去。”

白瓔拉住他的手站起來,看著緊閉的門,皺眉:“我沒法子出去。”

“沒關係,我帶著你走。”真嵐回過手來,揭起鬥篷,那直立的鬥篷內空空蕩蕩,“進來!”

“呃……”白瓔陡然哭笑不得,看著那個披著鬥篷的空心人——多麼詭異的樣子……也隻有這位殿下,才能想出這種把太子妃打包帶著離開的主意了。

“快進來,外頭都要打起來了,你還磨蹭!”真嵐不耐煩,一把將她拉入空蕩蕩的懷中,“反正你還沒我肩膀高,夠裹著你了。”

大鬥篷刷地裹起,擋住了一切光,仿佛一個密閉的小小帳篷。

“別擔心,外頭的一切我來應付。”用唯一的右手掩上鬥篷,係緊帶子,囑咐,聲音從頭上傳來,“你可要咬緊牙,千萬別再睡過去了——我加緊打發走那群人,安頓了那笙,我們一起回去。”

“嗯。”在黑暗中,她應了一句。忽然間感到說不出的踏實和安詳。

外麵剛到清晨,但是室內輝煌的燈火卻徹夜不熄。

摒退了采荷,如意夫人親自在榻邊守著,靜靜看著受傷後昏迷中的傀儡師。

絲線都已經全部接回到了那個小偶人身上,在燈下閃著若有若無的光。那個叫做阿諾的小偶人此刻也安安靜靜地呆在床頭,表情呆滯——方才所有引線猛然間的斷裂,似乎對這個偶人造成了極大的損害。

轉頭之間,她詫異的看到了榻上沉睡者全身同樣慢慢滲出了鮮血!

蘇摩的臉色是平靜的,然而平靜之下,仿佛有暗湧反複漲退,在他和他的人偶之間洶湧來去,順著連著他十指的戒指的透明絲線,宛如波浪慢慢起伏。

悄無聲息、傀儡師身上的血消失,碎裂的肌膚彌合,一切都仿佛未曾發生。

終於,仿佛取得了什麼平衡,偶人臉上呆滯的表情也開始鬆活起來,啪嗒一聲自動跳起,踢踢腿、抬抬手,忽然轉過頭來,對著如意夫人微微笑了笑——那樣詭秘的笑容,讓如意夫人心中陡然一冷。

“外麵是什麼聲音?”不等如意夫人回過神來,忽然有聲音發問,“風隼聚集在如意賭坊上空!怎麼回事?”

“少主。”如意夫人詫然回頭,隨即看到已經披衣下地的蘇摩。

傷勢好得出奇的快,蘇摩幹脆地坐起,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傀儡師的眼睛還是空空蕩蕩,穿過了窗欞看著外麵的天空,眼色冷利:“該死的,難道是那些人全麵搜索桃源郡,發現了複國軍?”

然而一語未落,呼嘯的箭如雨射入!

那笙在看到勁弩射落的刹那,來不及多想,跳入了背後的如意賭坊,掩上了大門。

“奪奪”的響聲如同雨點般打落,飛弩力道強勁,許多居然穿透了厚厚的紅漆大門,釘了進來,差點劃破她的手。

“糟糕,居然忘了包上……”忙忙的,她在箭落如雨的時候騰出手去撕下衣襟,忽然頭頂一暗,強烈的風聲撲頂而來,吹得她睜不開眼睛。呼嘯聲仿佛就在耳邊,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舉手——以為皇天在手,那架風隼便會如上次那樣掉下來。

“拉起來!”看到地上的少女伸出手,皇天閃耀在手指間,風隼上的年輕將領立即脫口吩咐,“小心皇天!不要接近它的力量範圍!”

“是!”鮫人少女的操作極其靈活,風隼的雙翅角度陡然改變,借飛快的速度立刻揚頭掠起。

“發出訊號,讓隊裏其他幾架風隼都到這裏來!”雲煥一邊繼續吩咐,一邊打開了風隼底部的活動門,拿出了一卷長索,“把這裏夷為平地也不能讓這個女的跑了!你穩定一下速度,我要下去捉這個女的,讓後麵的人快些過來。”

“是!”藍發的少女眼睛直視前方,臉色寧靜,仿佛隻會說這個字。

風隼掠起,在天空裏盤旋了一圈,重新回到如意賭坊的上方。速度放緩,銀色的大鳥腹部忽然打開,一道閃電劃落,打在如意賭坊外牆上,土石飛揚。整個賭坊裏的人都被驚動,賭客們洶湧而出來到外麵院子,怔怔看著天空中漸漸密集的黑雲。

“天!這是什麼?這是什麼?”無數雙賭紅的眼看向天空,以為自己在做夢。

“好大……好大的鳥啊!但是為什麼翅膀都不撲扇?”人群中有個拿劍的人喃喃。

“去你媽的鳥!這是風隼!”人群中有個聲音忽然間響起來了,卻是那個光頭的遊俠兒,手裏抱著一甕酒,抬頭看著半空裏,臉色緊張,“快逃!該死的!是征天軍團的風隼,它要射殺全部人!他媽的都快逃啊,呆了不成?”

聽得”征天軍團”四個字,賭客們轟然發出了一聲喊,做鳥獸散。

征天軍團是滄流帝國百年來最精悍的隊伍,能夠縱橫天地之間,征服一切不服從帝國的人。五十年前北方砂之國霍恩部落反抗,二十年前鮫人複國軍起義,到最後都是被征天軍團用暴烈的手法鎮壓下去,其強大的戰鬥力和快如疾風的行動速度,讓整個雲荒大陸上對帝國不滿的人都心驚膽顫。

但是二十年前鮫人複國軍被鎮壓後,雲荒進入了極端平靜的時代,沒有任何大的動蕩出現,所以滄流帝國的十巫從未再派出征天軍團——賭坊裏的賭客們自然也沒有目睹過那可怕的軍隊。

光頭遊俠兒看著人群奔逃而去,卻遲疑著不肯離開。

“老大,老大,還不快走!”他的同伴在遠處停下了腳步,喊他。然而那個光頭卻咬著牙,看著手裏剛買來的雕花酒,喃喃自語:“奶奶的,不行,我不能走——老子要留在這裏等著西京大人回來!”

好容易向老板娘買了二十年的陳年醉顏紅,想獻上去求他為師,如果被這點考驗嚇跑,怎能作劍聖傳人?

他握緊了劍,抬頭看著半空盤旋的風隼,一顆光頭奕奕生輝。

“少主,果然是征天軍團!”看到前院那樣的喧囂奔逃,如意夫人出去看了看,臉色蒼白地回來了,“怎麼辦?他們,他們會不會已經發現了我們?”

“未必。”蘇摩沒有走出門去,隻是聽著風裏的呼嘯,淡淡道,“大約隻是被皇天引來的吧?——如姨,你快把複國軍的人和相關物品轉移,我在這裏替你守著。”

“是,少主。”聽得那樣毫不慌亂的吩咐,如意夫人的心神了定了定,不禁跺腳,“左權使這時候去哪了?他和雲煥碰過麵,要是被雲煥發現他在這裏出現,大約就要起疑心了!”

“要他趕走那個女孩,怎麼這點事都做不到?”蘇摩空茫的眼裏有冷銳的光,嗤笑,“莫不是他不忍心吧?你說那個女孩子好像救過他的命是不?”

“是倒是,但左權使公私一向分明。”手忙腳亂地從鎖著的櫃子裏抱出一大疊帳本,如意夫人還不忘辯解,忙忙從後門出去,“少主,我去了,你要小心!”

蘇摩有些不耐地點頭,沒有回答。

等房中又隻剩下他一個人,張著空茫的眼睛”看”著外麵越來越黑暗的天空——天盡頭有好幾架風隼飛了過來,朝著這一點凝聚,巨大的雙翼遮蔽了天空,發出奇異的尖銳呼嘯。

真是麻煩……居然這麼快就碰上了滄流帝國最棘手的軍隊。

戴著奇異指環的手指扶住了額頭,他身後,那個小偶人被牽動了,哢噠哢噠走過來,一躍上了窗欞,看著窗外大軍壓境的場麵,嘴巴緩緩裂開,雙手張開,仿佛歡悅無比。

“滾!”越來越對這個□□感到厭惡,傀儡師雙手一扯,將偶人從窗上扯落。然而阿諾咧著嘴巴,忽然抬手指了指旁邊那個緊閉著門的房間——那是他的臥室,夜夜充滿糜爛和血腥味道的房間。他永遠不能解脫的無間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