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問(3 / 3)

然而順著偶人的手看過去,傀儡師臉色忽然微微一變,看到了那邊的門猛然打開,一襲拖地的黑色鬥篷飄了出來。

不知為何,他陡然覺得莫名心頭一震,手指暗自握緊。

是誰……是誰從那個房間裏走出來?

他看向廊下。仿佛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那個穿著黑色鬥篷的人掩上門,轉過了頭看著他——那是一張年輕男子的臉,眉目端正,神態疏朗自然,毫無挑眼之處——然而蘇摩看到那個人的臉,心中就是一震。

這是……是……

應該是自己認識的人,然而他卻叫不出名字!

傀儡師不自禁握緊手指。阿諾哢噠一聲跳回到了窗台上,對著那個人咧開嘴微笑。

“好惡心的東西。”那個披著黑色鬥篷的男子轉頭看到窗台上的偶人,皺眉喃喃,抬頭看了他一眼,仿佛毫不驚詫地點頭,招呼:“好久不見,蘇摩。”

那聲音!聽過的……究竟是誰?傀儡師的手猛然一震,凝視著他的臉,想通過幻力看到這個人的過去未來。然而,卻是一片空白——他居然看不到!這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居然連他都看不穿?他從那個房裏出來?白瓔、白瓔呢?

蘇摩的眼睛卻針尖般凝聚起來:“你是誰?來這裏幹嗎?”

“你還問我?”那個男子驀然微笑起來,帶著一絲笑謔,看看他,點頭,“你把我妻子扣留在你臥室半夜,還問我來這裏幹嗎?”

“啪”,一聲輕微的響聲,傀儡師手指下的窗欞驀然斷裂。

“真嵐?”臉上第一次有無法掩飾的震驚神色,蘇摩定定看向對方,眼神神色瞬息萬變——

他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位空桑人的皇太子。一百年前,無論是被押到座下問罪,還是被赦免逐出雲荒,少年時期自己的命運一直掌控在眼前這個人的手裏,幾度因他的決定而轉折。然而,盲人鮫童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位空桑人的主宰者、白瓔的丈夫、自己的救命恩人。

“你就是蘇摩?抬起頭讓我看看,到底你憑什麼能讓白瓔那樣。”

那次驚動天地的婚典變故後,整個伽藍聖城被暴風驟雨淹沒,對鮫人一族的惡意也達到了最高點。然而,這樣惡劣的內外環境下,對著被押上來準備處死的罪魁禍首,那個王座上的聲音卻是那樣吩咐,平靜而克製。

一直沉默著的鮫人少年微微冷笑,抬起頭循著聲音方向看過去,然而眼前卻是空洞的一片,看不見任何東西。

然而,似乎是看到了鮫人少年那樣鋒銳惡意的笑,王座上的人陡然改了語氣,暴怒:“你還笑!白瓔死了!她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去,屍骨都找不到了!你還笑?——你們鮫人都是冷血的麼?”

有什麼東西重重砸落,鮫人少年根本沒有閃避,額頭頓時流下血來。

“殿下,殿下!怎麼將傳國玉璽拿來砸鮫人?玷汙寶物啊!”高高的王座一邊,傳來大司命的惶恐勸阻。

玷汙?少年冷笑起來了,是的!他就是要玷汙空桑人視為珍寶的東西!就是要把一切他們認為最珍貴的東西撕裂摧毀!鮫人少年忽然掙開了枷鎖,摸索著抓起身前的玉璽,用力砸落在丹階上!

一下,又一下。等旁邊侍衛們蜂擁而上,將他死死壓在地上的時候,玉璽已經被磕破了四角,少年的臉被緊緊壓在漢白玉的台階上,扭曲變形,嘴角流著血,卻不停冷笑。

“反了!簡直反了!快把這個鮫人拖出去砍了!”看到這樣一幕,大司命大怒。周圍的侍衛拖起他,準備架出去。然而王座上的人手一揮,卻發出了阻止的命令。

“果然還是有點血性,不是除了這張臉就一無可取。”仿佛有人走到他身側,低下頭看他,冷笑,“你想求死是不是?我知道你罪大,就是砍頭十次都夠了——但我答應白瓔要放你一條生路,所以你就算要死,也不許死在我的國家裏!”

“滾吧!趁我沒有翻悔之前,離開雲荒!”

……

是的……他是被他放逐的。

如今,百年過後、居然第二度聽到了這個熟悉的聲音,恍如隔世。

“真嵐?”嘴角驀然浮起了一絲笑意,傀儡師低著頭,眼裏陡然有壓抑不住的殺氣漫起,他手指緩緩握緊,忽地抬頭,“我要殺了你。”

那一架銀白色的風隼速度放緩,盤旋在如意賭坊上空,雲煥冷冷地俯視著底下院落裏四散奔逃的賭客們,眼睛始終不離那個帶著皇天的少女。

那笙跳入門後,躲過了風隼第一輪的攻擊,忽然間想起了什麼,臉色微微一白,居然回過頭來推開了布滿勁弩的門,衝到了外麵的大街上,跟著人流一起奔跑。

“啊,打死都不回裏麵去了!才不要那群人看不起我!”苗人少女恨恨想著,忽然看見頭頂上那一架風隼腹部忽然打開了,銀白色的長索猶如閃電擊落,打在如意賭坊的外牆上,轟然土石飛揚。

那笙還沒有明白過來,隻見一襲黑色勁裝沿著長索飛速掠來,宛如流星。

“哎呀!”等看清楚足踏飛索從風隼上滑落的居然是個年輕軍人時,那笙才覺得害怕,驚呼一聲,反身就跑——該死的,西京去哪裏了!太子妃姐姐還在那個房子裏吧?難道兩個人都不管她了麼?

“還逃?!”苗人少女剛剛轉頭,忽然聽到身後一聲冷喝,勁風襲來。

轉頭之間,眼前一花,黑色勁裝的滄流帝國軍人尚未落地就反手拔劍——喀嚓一聲輕響,一道白光從手中的銀白色圓筒內激射而出,瞬間吞吐數丈,急斬向奔逃的少女。

那笙用盡力氣奔逃,然而眼前忽然齊刷刷落下一排勁弩,射死了她身前數十名奔逃的亂民,屍體堆起了一道障礙,阻攔住她的腳步。銀色的風隼低低掠過,盤旋在上方,鮫人少女麵無表情地操縱著龐大的機械,配合著下地作戰的滄流帝國少將,圍捕這個佩戴著皇天的少女。

“唰”,來不及躲避,那道奇異的白光切過來時,那笙閉著眼就是把手往麵前一擋。痛!右臂從肩膀到指尖猛地一震,仿佛什麼錚然拔出——然而,那一劍雖然真的沒有落到她身上,可睜開眼睛的刹那、她卻大驚失色地看到了那位從風隼上下來的黑衣軍人已經逼近到了身側不足一丈的地方!

皇天……皇天都沒有奈何得了他?

那個瞬間,那笙是真正感到了害怕,她的右手胡亂地往前揮著,想阻擋那個人的逼近,一邊在滿街的屍體中踉蹌跋涉著奔逃。然而皇天在她手指間回應出了藍白色的光輝,隨著她毫無章法的揮動的軌跡,劃出道道光輝,交擊在黑衣軍人揮來的長劍上。

兩種同樣無形無質的東西,居然在碰撞時發出了耀眼的光!

“好厲害。”第一次交擊,感覺到手中的光劍居然被震得扭曲,少將不禁暗自驚詫——難怪第二隊的風隼會被打下來!猝及不妨遇到這種力量,能不倒黴?

然而,畢竟是身經百戰的軍人,幾劍後他便從少女毫無章法的亂揮手裏看出了她的弱點,迅速改變了戰術。不再耗費力氣正麵對抗皇天的力量,雲煥身形陡然遊走無定,從那笙視野裏消失。

“啊?”轉瞬就看不到那個黑衣軍人了,那笙詫異地鬆了口氣,轉身繼續奔逃。然而,在轉身的刹那,她的眼睛陡然睜大了——麵前一襲黑色軍衣獵獵,那個年輕軍官手持光劍站在眼前,雙手握住劍柄,狠狠迎頭一劍砍下!

“哎呀!”那笙根本沒有應對的能力,麵對著近在咫尺的對手,居然怔住了。

“笨蛋!”陡然間,聽到有人大罵,一道閃電投射過來,“快躲!”

“唰”的一聲交擊,雲煥手中的光劍猛然被格擋開來,猝及不妨,滄流帝國劍術第一的少將居然一連倒退了三步。同一個時間裏,另外一個人影閃電般地奔來,一把挾起那笙,從雲煥的攻擊範圍內逃離。

天上的風隼立刻發出了一□□雨般的激射,追逐著那一個帶走苗人少女的人,那個人反手拔劍,一一格擋——背後有血跡慢慢沁出,然而卻絲毫不緩地帶著那笙從雲煥身邊逃開。

“趴著,別亂動!”一口氣帶著少女逃離十丈,將那笙按倒在巷口的圍牆下風隼無法射到的死角,那個人才喘著氣放開了手,“你跟雲煥交手?不要命了?”

“炎、炎汐?”此刻才聽出了那個人的聲音,那笙又驚又喜。她方才在奔逃中下意識地抱著他的肩膀,此刻鬆開來隻見滿手鮮血——昨日才受了那麼重的傷,如今還要這樣發力、隻怕背後的傷勢更加惡化了吧?

“炎汐!”仿佛緩過神,那笙忽然鼻子一酸,大哭起來,“原來你還是管我死活的?”

猝及不妨接下一劍,雲煥一連退了三步,驚詫地回頭看向來人。

天色已經大亮,雨後的街道仿佛罩著蒙蒙的霧氣,那些方才被攢射而死的屍體堆積著,血水流了滿地。然而在那滿地的屍首裏,一襲黑衣飛速掠來,一手抱著一個似乎已經死去的人,另一手握著白色的光凝成的長劍。

方才那一劍,就是從那個人手裏發出。

光劍?……光劍!

滄流帝國的年輕軍人忽然間愣住了,居然忘了攻擊對方,隻是看著那個中年男子橫抱著死去的鮫人少女,鐵青著臉掠過來,右手中劃出一道閃電。

“生何歡”!——那個瞬間,陡然認出了對方的劍式,雲煥脫口驚呼。

同一個瞬間,他身子往左避開,右手中光劍由下而上斜封,同時連消帶打地刺向來客。

“問天何壽”!——同一個瞬間,顯然也認出了滄流帝國戰士的劍法,黑衣來客猛然一驚,想都不想地回了一劍。

十幾招就仿佛電光般迅疾地過去。每一招都是發至半途便改向,因為從對方的來勢已經猜出了後麵的走向,避免失去先機,便不得不立刻換用其餘招式。然而,仿佛都是熟稔之極的人,無論如何換,雙方都是一眼看穿——就仿佛是操演劍術,即使是一個喂招一個還手,也沒有配合得那麼迅速妥帖。

在幾十個半招過後,急速接近的兩個人終於到了近身搏擊的距離,一聲厲喝,兩道劍光同時劃破空氣,宛如騰起的蛟龍,直刺對方眉心——“蒼生何辜”!居然同樣是九問中的最後一問“蒼生何辜”!

兩柄光劍吞吐出的劍芒在半空中相遇,仿佛針尖撞擊,轟然巨響中,雙方各自踉蹌退開,氣息平甫。

黑色軍服下,滄流帝國少將臉色蒼白,看著麵前的來人,緩緩將光劍舉至眉心,肅穆行禮:“劍聖門下三弟子雲煥,見過大師兄。”

“三弟子雲煥?……不見尊淵師傅教過你。”退開三步,抱著鮫人屍體的西京猛然怔住,看著對方手裏的光劍,忽然大笑起來,“三弟子?是了!你是慕湮師傅的關門弟子?——沒想到‘空桑’劍聖收的弟子,居然是滄流帝國的冰族人!”

“劍技無界限。”雲煥放下光劍,冷冷回答,銀黑兩色的戎裝印得青年軍官的臉更加堅毅冷定,“慕湮師傅隻收她認為能夠繼承她劍技的人而已。”

“劍技無界限?”西京驀然冷笑起來,看著麵前這個奉命追殺的軍人,“可是劍客卻是有各自的立場!——我不管你是誰,如今你們殺了汀,都罪無可赦!”

“汀?”雲煥愣了一下,看著西京懷中的鮫人少女,不自禁地冷笑,“為一個鮫人?別裝模作樣了!——師兄,你是想保護那個帶著皇天的女孩子吧?直說就是,何必找那麼卑下的借口?”

“混蛋!”西京的瞳孔猛然收縮,殺氣慢慢出現,“才學了幾年劍技?就這樣漠視人命?非廢了你不可!”

“大師兄,聽說你喝了快一百年的酒了,還能拿住劍?”雲煥微微冷笑起來

“我早想拜見一下你和二師姐了,可惜你們一個成了酒鬼,一個成了冥靈,我又長年不能離開帝都——如今可要好好領教了!”

半空中的銀色風隼看到兩個人對麵而立,一時間生怕誤傷,盤旋著不敢再發箭。

“瀟!別愣著!快去追皇天!”在拔劍前,滄流帝國少將仰起頭,對著飛低過來的鮫人傀儡厲叱,“蠢材,我這裏沒事!快讓大家去追那個帶著皇天的女孩子!”

在那一架銀色風隼飛低的時候,西京眼色冰冷地握緊了光劍,準備一劍殺死那個鮫人傀儡,將風隼擊落下來。然而,聽到雲煥那一聲厲喝,劍客臉色驀然大變,抬頭看著那飛低的巨大木鳥。

——那樣可怕的機械裏,一個深藍色頭發的鮫人少女神色木然地操縱著,一掠而過。

“瀟,瀟……”西京猛然脫口,喃喃自語,抱緊了汀的屍體,忽然間喝多了酒後的雙手就開始顫抖,“汀,你看到了麼?瀟——那個就是瀟!”

天際湧動著密雲,遮蔽晨光,黯淡如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