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絲線縱橫交錯,以人眼無法看見的速度交割而來。
雲煥急退,反手拔劍,光劍如同水銀潑地,護住周身上下。他足尖連點,在密風急雨般的引線空隙中轉側,用盡了所有殘餘的力量,穿梭在那一張不斷收縮的巨網中。
“哦,不錯,非常不錯!”看到滄流帝國少將的身手,傀儡師嘴角噙著一絲冷笑,顯然始終不曾出全力,“好久沒有遇到這樣的人對舞了——我們再快一點如何?”
他手一拍,忽然間手足按照一種奇異的韻律開始舞動,舉手抬足之間,手上的絲線以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相互交剪而來,絲線之間居然激射出淡淡的白光,發出啪啪的聲音。
蘇摩的速度一加快,雲煥不自禁地被逼著加快了閃避的速度。
因為太過劇烈的運動,心髒激烈搏動著,幾乎已經無法承受體內奔騰的血脈。頸中的傷口再度裂開了,隨著他每一個動作,鮮血灑落在燒殺過後狼藉一片的地麵上。
兩個人的腳尖都踩著屍體,不停地飛掠。夕照下,漫天若有若無的絲線反射出淡淡的冰冷的光,在兩人之間織出看不見的網。雙方的身形都是極快的,然而身姿畢竟有別:雲煥拔劍當空,已經有些力竭和急切,仿佛在漫天的閃電中穿梭,慢了一絲一毫,便會被閃電焚為灰燼。
蘇摩卻是一直控製著節奏,手指間飛舞著引線,切出點點鮮血。然而他轉動修長的手指,卻仿佛是在撥動古琴的冰弦,神色沉醉自如。伸臂、回顧、俯首、揚眉……仿佛那不是一場踏在屍體上的對決,隻是獨麵天地的一場獨舞獨吟。
那種獨舞和獨吟,在百年來孤寂如冰的歲月裏,他已經麵對曠寥的大荒,進行過無數次。
他沒有再看雲煥一眼,然而卻能感覺到對手體力的急遽下降,已經跟不上那樣的節奏。蘇摩手臂起落,越舞越急,藍色的長發飛揚著,和透明的引線糾纏在一起,到最後已經看不清是他舞動這漫天的殺人利器,還是那些看不見的絲線帶動他修長肢體的種種動作。
雲煥已經來不及一一躲避那些飛旋而至的鋒利的線,肌膚不時被割破,血如同殘紅般四處潑灑,滴落在剛被屠殺過的地麵上。傀儡師微微冷笑,那個笑容在夕照中有種奇怪的美感——宛如此刻破壞燃燒殆盡的斷牆殘垣、流滿鮮血的街道。
“老天爺,這個人,這個人在幹什麼?”街的另一頭、一群急奔而來的戰士猛然怔住,不可思議地看著麵前那一幕詭異之極的情形。
夕陽已經落下,餘霞漫天,如同燃燒著烈火的幕布、鋪滿整個天際。那樣的背景之下,極遠處的伽藍白塔更加顯出靜謐神聖的美——然而,如此底色下,剪影般的,卻是那個踏在屍體上的舞者,驂翔不定,靜止萬端。
那是以這一個汙血橫流的亂世為舞台的獨舞者。
“他在跳舞……”旁邊另一個戰士低聲答,仿佛被那樣詭異的美所震懾,“在跳舞!”
“快出手幫少將!”隻有瀟沒有被那種詭異的美吸引,抓緊了佩劍,顫聲提醒大家,“少將受了很重的傷,快要支持不住了!”
不等眾人出手,鮫人少女足尖一點,已經拔劍衝入了兩人之間的對決。
“別過來!”瞥見瀟那樣的掠過來,雲煥卻是失聲,知道以她的能力,一旦被卷入必死無疑,毫無益處,連忙厲聲喝止。然而剛一分神,“咄”地一聲輕響,他的手腕就被洞穿,光劍跌落。他連忙用左手接住劍,轉過手腕連續格開三四條引線。
“哦,不錯嘛,又來了一個。”蘇摩看也不看來人,嘴角噙著冷笑,手指揮出,無形的網忽然擴大了,轉瞬將瀟也包入其中,“一起到我掌心中起舞吧!”
瀟拔劍躍入,削向那些千絲萬縷的透明的線,然而忽然身形交錯,她就愣住了。
——是鮫人?是鮫人!那個和少將交手的人,是個鮫人!
她還來不及多想,手上的劍已經觸到了一根卷向她手腕的引線。那樣纖細到看不見的絲線,卻居然將她手裏的劍錚然切為兩截,直飛出去!
鮫人……鮫人怎麼可能有這樣的力量?!
她踉蹌後退,然而眼睛卻是無法從對麵那個傀儡師的身上移開——那樣驚若天人的容貌,就算在鮫人一族裏麵也無人能出其右……
傀儡師微笑著擊手,轉身——背後衣衫的破碎處,露出黑色的騰龍紋身。
是他!是他!真的,真的是百年前那個傳說中的鮫人少年……海皇的覺醒……
瀟被那樣巨大的力量撞擊,整個人往後飛出,然而眼睛直直盯著麵前那個族人,震驚和猜測如同驚電在心中交錯。她居然絲毫沒有反應過來自己身體已經要撞上那一張無形的網,無數鋒利的細線即將把她切割成千百塊!
死神的引線在風裏呼嘯,那個刹那,雲煥來不及搶身過去救人,隻好將光劍脫手擲出,順著瀟飛出的方向破開那張無形的網。那個刹那,瀟隻感覺那些斷裂的線宛如利刃劃破肌膚,她全身刺痛,卻已經從那個被蘇摩操控的結界裏飛了出去。
“少將!”背心重重砸到地麵的刹那,她終於恢複了意識,驚叫。那些絲線從蘇摩指間飛舞,在半空中越來越多地分裂開來,漫天都是銀白色的光,仿佛厚厚的繭,將雲煥的身形湮滅。
旁邊滄流帝國的戰士提劍衝過去,但是簡直是看得發呆,無從下手,不相信世上有如此超出自然力量的東西存在——冰族建立滄流帝國後,將一切和宗教、神力、法術有關的東西統統銷毀,嚴禁流傳於民間,軍隊裏更加是憑著機械力戰鬥,縱橫整個雲荒,從未遇到對手——那些戰士自然也從未想過會遇到眼前的情形。
“是做夢吧?……怎麼會有這種事……”隊長愣住了,看著麵前奇異的一幕,晃晃腦袋,“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我一定在做夢……”
然而,話音未落,“噗”地一聲,他眉心破了一個細細的血洞。
“少將!”她撿起隨著她落下的光劍,嘶聲大喊,顧不得全身碎裂般的痛楚,再次奔過去。蘇摩在這時終於往她的方向看了一下,眼神微微一變。
“快滾!送死無用,快回伽藍城求援!”已經看不見雲煥的身形,那奇異的白色的”繭”中,滄流帝國少將的聲音傳出來,冷定如鐵。
“來不及!來不及了!——我不回去!”瀟已經看見有淡紅色血從網中飛散,居然不聽從主人的吩咐,重新衝了過去。蘇摩冷笑了一聲,收了一隻手,對著鮫人少女一彈指,引線聚集起來,合並為一束利劍,直刺鮫人少女的胸口正中:“身為鮫人,還為了滄流帝國那麼拚命?……我倒想看看你的心是怎麼長的。”
那個無形的網越來越密,轉瞬將兩人包裹在內。
瀟隻來得及把撿起的光劍盡力向雲煥那邊扔出,然而一抬頭,就看見那若有若無的線直穿胸口正中而來。她剛抬起手臂想要阻擋,手掌忽然間就被刺穿了,仿佛被提線操縱的偶人,無法動彈。
聚集的那一束引線,宛如利劍般呼嘯而來,刺向她胸口正中的心髒部位。
“叮”,千鈞一發的刹那,忽然間有另外一道白光掠過,齊齊截斷集束的引線。一擊之下,引線斷裂,然而那道白光也被震得飛了開去,當啷一聲落地——卻是一支一尺長的銀白色圓筒。
另外一把光劍?
蘇摩詫然回顧,看到了那個擲出光劍救人的劍客。
“不、不要殺她。……她是汀的姐姐……瀟。”顯然是已經身負重傷,西京趕到戰場上,一隻手捂著貫穿身體的巨大傷口,另一隻手用盡了全力擲出光劍,阻止蘇摩,將抱著的鮫人少女放到了地上。
汀的臉還是那樣平靜安然地笑,全然不顧其他人落到她臉上的視線是那樣沉重如鐵。
“汀……死了?”自從昨日後就沒有看到她,蘇摩此刻看到西京放平鮫人少女的屍體,臉色忽然間也是微微一冷,停住了手,不再攻擊,而讓那個網形成了一個結界,截住那些滄流帝國的戰士,“滄流帝國射殺的?”
西京無語,點頭,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一直照顧我、我卻沒能護得她平安……但是、但是……”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手指用力抓著廢墟下的泥土。
蘇摩不說話,低下頭去,俊美的臉上交錯著閃過複雜的表情。
頓了頓,深深吸一口氣,雲荒第一的劍客忽然抬起了手,橫起右臂,舉過額頭,對著鮫人的少主低下頭去:“我想替汀完成她的願望,用所有的力量、幫助所有的鮫人回歸碧落海——蘇摩少主,請接受我的要求。”
許久許久,隻聽到風在廢墟中低語,卷起腥風,傀儡師沒有說話。
在西京詫異地抬頭時,忽然間身側唰的一聲響,藍色的長發垂落在他眼前。
蘇摩單膝跪地,對他深深俯首,回應他的禮節,抬起手伸向空桑名將,握緊,陰鬱的眼睛裏有某種奇異的光芒,閃爍而銳利。聲音艱澀地開口:“你為汀向我低頭……閣下,海國所有鮫人將感激你獻上的力量。”
西京怔住,一直到蘇摩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掌,他才驚醒——他沒想過這個孤僻冷漠的傀儡師,居然作出這樣的舉動。
畢竟還是鮫人的少主……
“那麼,請你放了瀟。”西京的手裏都是血,滴滴順著蘇摩手指上的引線低落,空桑人抬頭,看到被困在結界中的鮫人少女,慢慢道,“汀一定不希望她的姐姐死。”
“不可饒恕的背叛者。”蘇摩的眼神慢慢變冷,空茫的瞳孔裏凝聚起了殺氣,“二十年前,聽說就是她的出賣導致複國軍一敗塗地……二十年後,她居然加入征天軍團來殺戮我們,包括她的妹妹汀!再三再四的背叛,不可饒恕。”
“……”西京忽然不說話了——汀從未曾和他說過,她的姐姐在二十年前就背負著叛徒的惡名。她說起瀟,總是一臉對於長姐的依戀和景仰,數十年念念不忘。
“征天軍團對所有服役的鮫人,都使用了傀儡蟲。”西京看著被困在結界內,和雲煥背對而立,時刻提防再度受襲的鮫人少女,聲音黯然,“她們隻會服從,不會反抗,變成了傀儡……並沒有自己思考的能力。”
“……”這一回,忽然間輪到了蘇摩沉默。
“汀一定不想讓姐姐死去。”西京再度重複,忽然間因為重傷而渙散的眼神慢慢凝聚,“我會竭盡全力守護她的願望。”
傀儡師忽然間不說話了,許久,閉上了眼睛,低聲道:“那好。”
他的手指一收,一支引線忽然飛出,纏住了正在提著斷劍防備的瀟,卷起,想將她扔出那個無形的網:“你可以走了。”
“少將!”瀟驚呼,然後發現那一支纏繞自己腰間的引線居然是沒有力度的,隻是卷起她,遠遠向著外圍扔出。雲煥眉頭一皺,忽然間伸手在引線上一搭,身形飛出,挾起了瀟,隨著那一支引線飛掠開來。
“你的命還得留下,少將。”蘇摩皺眉冷笑,手指間的光芒如同利劍刺向雲煥。
然而,就在那個瞬間,雲煥的手一橫,光劍抵住了瀟的下頷。
“住手!”西京陡然脫口,然而蘇摩的眼裏卻是空茫的殺氣,繼續刺向雲煥。
雲煥胸口被刺破的刹那,光劍同時刺穿了瀟的下顎,直抵腦部,血從鮫人少女頸中瀑布般流下。碧色的眼睛一動,蘇摩終於不敢再繼續刺殺,鬆手收回那些襲擊雲煥的引線,再度卷向瀟,想將她奪回。
雲煥身形片刻不停地掠出,離開蘇摩控製的範圍,然而他也鬆開了手。
瀟被引線卷著,跌在蘇摩身側。
“想逃?”傀儡師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看著帶傷逃離的滄流帝國少將,手指一彈,漫天的引線忽然都歸為一束,呼嘯著聚集起來,追向雲煥。
追上滄流帝國少將的刹那,正待收回指間引線,忽然間,蘇摩覺得一痛——閃電般格擋,夾住了一柄刺破他肌膚的斷劍。在身側猝及不防出手的居然是瀟!瀟一擊不中,然而那一延遲,雲煥已經脫離了追殺,消失在廢墟中,頭也不回。
“……”蘇摩手掌加力,絲線勒入了她的血肉,嘴角浮起了冷笑。
西京心下雪亮,知道他要殺人,然而卻已不知道自己還有無能力阻攔。
“我要把你的心挖出來瞧瞧,到底傀儡蟲是啥樣?能讓一個鮫人這樣死心塌地的為滄流帝國送命?”低頭看著她,殺氣讓眸子更加碧綠,絲線纏繞上了瀟的頸部,勒得她無法呼吸。
“我、我沒有服……傀儡蟲……”瀟的下頷被刺穿,血流如注,說話聲音都已經含糊,然而她的眼睛卻是冷醒的,完全沒有傀儡所有的失神,看著鮫人的少主,“我是……自己願意的跟隨他的……我已經不再有資格當鮫人……”
“什麼?”聽得那樣的坦白,同時脫口的是蘇摩和西京,震驚。
“……好呀。你厲害。”沉默,蘇摩忽然笑起來了,帶著說不出的詭異神色,“倒是叛離得徹底啊!很好…和你妹妹,完全走兩條路。”
瀟大口呼吸,然而血還是倒著流入咽喉,堵住她的話語。她的眼睛微微落低,看到了一邊西京懷裏死去的鮫人少女,忽然間,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個微笑:“不…那不是我妹妹……我不配有那樣的妹妹……我隻是、隻是一個人……天地都背棄……”
“天地背棄……”聽得那樣的回答,蘇摩的眼睛忽然微微黯了一下,他低下頭去,許久,手上的力道微微一鬆,放開了瀟,低聲問,“如果我饒恕你以往所有的背叛、你會回到複國軍中來麼?”
瀟震了一下,睜大眼睛看著麵前的鮫人少主,忽然喃喃道:“你……果然是‘那個人’吧?鮫人的希望……海皇,龍神……我還以為那隻是個傳說。”
“不是傳說。”蘇摩對著她低下頭,伸出手去,“來一起把它變成現實吧。”
瀟怔怔看了傀儡師許久,忽然間慘笑了一下,緩緩搖頭:“不,請賜我一死,也不要讓我懺悔——箭離開了弦,哪裏還有回頭的路。”
蘇摩一怔,似沒有想到這個鮫人如此執迷不悟:“那麼,如果我放你走,你會……”
“還是殺了我罷。”瀟掙紮著對著鮫人的少主跪下,用流著血的手按著地麵,低頭,“如果我回到少將身邊的話,還是會盡力助他在戰場上獲取勝利的!”
“什麼?”西京本來隻是靜靜聽著,但是聽到這裏他終於低聲喝止,“一個在戰鬥中把鮫人當作武器的人,你還要為他不顧性命?”
“不是每個人都有汀那麼好的運氣……”瀟忽然笑了起來,用悲哀的眼光看著西京,“我雖然是個天地背棄的出賣者,但我對於雲煥少將的心意,卻是和汀對閣下一般無異——請莫要勉強我。”
“……”西京忽然間語塞。
瀟抬頭看著蘇摩,眼裏種種歡喜、希望、愧疚、絕望一閃而過,忽然再度低首行禮:“或許我沒什麼資格叫您少主,但是還是要請您……請您盡全力扭轉鮫人的命運,讓海國複生——雖然那時候我定然會化為海麵上的泡沫,無法在天上看見了……”
話音未落,她忽然拔起斷劍,刺向自己的咽喉。
“嚓”,那個瞬間,憑空閃過細細的光亮,那把劍猛然成為齏粉。
“你可以走了。”蘇摩的手指收起,轉過頭,不再看她,聲音淡淡傳來,“我會盡力為海國而戰——到時候,你請在雲煥身邊盡力阻攔吧!”
頓了頓,沒有看瀟震驚的表情,傀儡師隻是低下了頭,微微冷笑:“這次為了汀,讓你走,下次就要連著你的少將一起殺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背叛就背叛的徹底吧。”
漫天的夕照中,雲層湧動,黑色的雙翼遮蔽了如血的斜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