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返回帝都的風隼編隊中,忽然傳出了一個少女尖利的哭叫聲。一架風隼陡然劇烈震動了一下,仿佛內部有什麼東西爆發開來——那個瞬間,周圍的滄流帝國戰士隻看見有藍白色的光芒一閃,然後那架風隼內發出了一陣驚呼,整個機械就開始失去了控製!
“副將!副將!”一邊的戰士大聲叫,然而隻看見鐵川副將從窗口稍微探了一下頭,嘶聲大喊:“皇天!皇天!”——然後風隼就如同玩具竹蜻蜓一樣,打著旋一頭栽了下去。
編隊隨之下掠,甩下帶著抓鉤的飛索,想試圖拉住風隼的下落,然而飛索蕩到最低點後陡然一重,仿佛有什麼東西攀援而上——等到看清從地麵忽然間返回的,居然是渾身是血的雲煥少將,所有人發出了一聲驚呼。
“不許救援!立刻返回!立刻返回!”雲煥一個箭步衝到鮫人傀儡身邊,厲聲命令,“要回去向巫彭大人稟告,並加派援兵!”
“是。”鮫人傀儡木木地答應著,迅速地操縱著。
桃源郡在身後遠去,雲煥站在窗口旁,看著底下蒼茫的大地和如血的夕陽,忽然間仿佛有些苦痛地抬起了手,扶住額頭,看著血從眉心和指尖一滴滴落下。
終於還是舍棄了麼?
“瀟……你可曾怨恨?”
憤怒和悲哀,催起了皇天巨大的力量。
那一道藍白色光隨著少女能殺死人的眼神一起爆發開來,瞬間彌漫了整個艙內。滄流帝國的戰士反應都是一流的,迅速躲閃和拔劍,然而靠近那笙的那幾個士兵依舊被擊穿了左胸心口,立刻死去。
然而,鮫人傀儡並不能如同滄流戰士那樣迅速躲開:她們被固定在座椅上,直至生命的最後也不能離開——皇天發出的巨大破壞力量,瞬間將鮫人傀儡殺死在操縱席上。
風隼失去了控製,直直墜向地麵。
那笙哭叫著,第一次感到心中充滿了絕望和殺氣,恨不得將此刻所有的滄流帝國軍隊化為灰燼!她想哭,想叫,想罵人甚至殺人——然而在這樣混亂的場麵裏,她也根本控製不住自己的身形,宛如大果殼裏的一枚小堅果,跌跌撞撞地在風隼內滾動。
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木頭和鋁製的外殼在如此的速度下已經超出了極限,發出焦臭的氣味。裏麵的滄流帝國戰士都已經感到了天旋地轉,但畢竟是經過嚴格訓練、身經百戰的征天軍團,這樣緊急的情況下,還有人記得按照講武堂裏教官的教導,迅速扯起一麵”帆”,從急速墜落的風隼中跳了下去。
那笙的手腳被捆綁著,根本無法活動,劇烈的震動中她上下翻滾顛簸著,渾身被撞得烏青。然而她的眼睛裏絲毫沒有臨死的恐懼,隻是憤怒倔強地睜著,頭一下下地亂撞在各處,隻是咬著牙,喃喃自語:“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
就在憤怒聚集到最高點的刹那,藍白色的光芒再度閃耀。
那個瞬間,破損的風隼徹底四分五裂,裏麵的人宛如一粒粒豆子,從高空上灑了出去,跌向百尺之下的大地。
夕照的餘輝灑了她滿身,天風在耳邊呼嘯,如血的雲朵一片片散開和聚攏……
一瞬間,那笙充滿殺氣和憤怒的心忽然稍微平靜了一下,睜著眼睛,眼角瞥見的,還有那座似乎能觸摸到天上的白色的巨塔……那樣的飛速下落中,仿佛時空都不存在。原來,便是這樣的完結……那一場光怪陸離的雲荒之夢啊!
“嚓”,忽然間,仿佛有什麼東西攔腰抱住了她,去勢轉瞬減緩。
“誰?”那笙睜開眼睛,脫口問。
然而四周隻有風聲,大地還在腳下,哪裏有一個人。
腰間的力量是柔軟的,托著她,往斜裏扯動,減緩她下落的速度——她下意識地摸向腰間,忽然手指就觸摸到了冰冰涼涼的東西,宛如絲綢束著腰際。
燒殺擄掠過去後的廢墟裏,疊加的屍體堆的頂端,一個小小的偶人坐在那裏,裂開了嘴,似乎饒有興趣地看著天空那個越來越大的黑點,手臂抬起來,哢噠哢噠地往回收著線,拉扯著飄落的那笙,仿佛放著一個大大的風箏。
那一架風隼打著旋兒,終於在遠處轟然落地,砸塌了大片尚自聳立的房屋。
同時,沉重的”嘭嘭”聲傳來,幾個從風隼內跳出逃生的滄流帝國戰士落到了地麵,雖然跳落的時候張開了”帆”,然而離地的速度實在是太快,落到地上的時候已經折斷了頸骨,成為支離破碎的一堆。隻有一個家夥比較幸運,跌在一具屍體上,屍體登時肚破腸流,而那個人也哼哼唧唧地站不起來。
看到這些,偶人似乎感到歡喜,坐在屍山上踢了踢腿,手臂卻是哢噠哢噠地繼續往裏收。天空中的黑點越來越大——偶人忽然有了個淘氣的笑容,忽然間就把手一放,引線骨碌碌地飛出,那個”風箏”直墜下來。
“阿諾,你又調皮了。”忽然間,一個聲音冷淡地說,細細的線勒住了偶人的脖子。
偶人的眼皮一跳,被勒得吐出了舌頭,連忙舉起手臂,將線收緊,讓那個直墜下來的女子身形減緩速度,最終準確地落在另外一堆屍體上,毫發無損。
“那笙。”畢竟是受托要照顧的人,西京勉力捂著傷口上前,扶起少女。那個明豔嬌憨的少女臉色蒼白,滿是淚水,嘴唇不停地哆嗦著,說不出一句話。
“那笙?”懷疑女孩是否在滄流帝國手裏受到虐待才會如此,西京再度晃著她,問。
“西、西京大叔?……你還活著?”被用力晃了幾晃,失魂的少女終於認出了麵前的人,忽然間,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大叔,炎汐……他死了!炎汐死了!炎汐死了!”
“你說什麼?”剛剛趕到的兩個人同時驚呼,連蘇摩的臉上都有震驚的表情。
那笙哭得喘不過氣來——從中州到雲荒的一路上,經曆過多少困苦艱險,她從未如同此刻般覺得撕心裂肺的絕望和痛苦,她捂住臉,哭得全身哆嗦:“炎汐、炎汐被他們射死了!那群該死的混蛋射死了炎汐!”
“左權使死了……”喃喃地,蘇摩茫然脫口,忽然間心中有蕭瑟的意味——鮫人是孤立無援的。千年來那樣艱難的跋涉,多少戰士前赴後繼倒下,成為白骨……而那一根根白骨倒下時的方向,卻始終朝著那個最終的夢想。
西京看到少女這樣的痛哭,忽然間不知道說什麼好,隻是輕輕拍著她的肩頭。
“我要去找他……我要把他找回來……”哭了半天,那笙忽然喃喃自語,抹著淚站了起來,自顧自地搖搖晃晃走開,“他說過,鮫人死了都要回到水裏……化成水氣升到天上去,變成閃耀的星星……不能,不能把他留在這裏……”
她茫然自語,低下頭胡亂地在燒焦的廢墟裏翻動著,不顧尚自火熱的木石灼傷她的手。淚水一連串地從臉上流下,低落在冒著火苗的廢墟裏,發出嗞嗞的響聲,化成白煙。
蘇摩在一邊注視著,沒有說話,微微低下了眼簾。
“那個傻丫頭……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難過?”西京忽然捂著傷口,苦笑起來,喃喃說了一句。
“已經結束了……她永遠不要明白便好。”蘇摩忽然接口,冷冷說了一句,“否則箭一離弦,心便如矢一去不回。”
西京陡然一震,眼光亮如劍,抬頭看向鮫人傀儡師。
然而蘇摩已經轉開了頭,走過去,用腳尖在屍體堆中踢起了一名方才從半空跳落的滄流帝國戰士:“別裝死!起來!——你們在哪裏射死了炎汐,快帶我們去找!”
腳尖踢到了斷骨上,奄奄一息的滄流帝國戰士猛然清醒過來,□□:“炎汐?誰?……我們、我們射死了……很多人……”
“炎汐!那個最後逃出來的藍頭發的鮫人!被你們射穿心髒的!”蘇摩將那個傷兵拉起,惡狠狠地問,“在哪裏?!”
“最後、最後逃出來的那個……”傷兵喃喃自語,仿佛想起了什麼,抬起已經骨折的右手,指指街的盡頭,手臂軟軟垂了下來,“在那個藥鋪裏吧……不過、那個人、那個人並不是鮫人……而是黑頭發的……人……”
“哦?”蘇摩忽然間就有些沉吟,不知為何眼裏有一絲隱秘的驚喜意味。放開了手,扔下那個人,拉起那笙不由分說就往那邊掠過去:“快跟我去那裏找炎汐!”
“嗯?”那笙抽噎著,但是也被蘇摩冰冷的手陡然嚇了一跳——這個傀儡師,還從未曾這樣主動接觸過她,怎不讓她心頭一驚。
她被拉著奔跑,轉瞬就到了街角那個被燒毀的藥鋪裏。
炎汐……炎汐就是為了引開那些人,用盡全力逃到了這裏,然後被勁弩一箭射穿了心髒?想到這裏,那笙就不由全身微微顫抖,捂住了眼睛,不敢去看。
“不在……果然不在這裏。”蘇摩在廢墟間轉了一圈,空茫的眼睛裏陡然也閃過了亮光。
“不在這裏嗎?”那笙舒了一口氣,立刻感到更加地難過,忍不住帶著哭音問,“連屍首都找不回來了麼?我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是,一定要找到。”傀儡師看著少女哭泣的臉,微笑起來了——這一次,他的笑容居然沒有一絲一毫陰鬱邪異,明亮而溫暖,拍了拍那笙的肩,忽然轉身,拍了拍手,對著四周坍塌的廢墟大聲喊:“炎汐!出來!已經沒事了!出來!”
“啊?!”那笙嚇了一跳,抬頭看著那個詭異的傀儡師,抹淚,“你、你會叫魂麼?”
“比叫魂更厲害,能把死人都叫醒過來。”蘇摩嘴角忽然有了一絲轉瞬即逝的笑意,繼續呼喚左權使的名字,“炎汐!出來!戰鬥結束了!”
然而,聲音消散在晚風裏,廢墟裏隻有殘木劈啪燃燒斷裂的聲音。
傀儡師從來冷定的臉終於有了一絲詫異,低語:“難道我推斷錯了?他真的死了?”
那笙本來已經驚詫地停住了哭聲,怔怔看著這個叫魂做法的傀儡師,不知道他準備幹嗎。然而聽到他最後的自語,終於再度哭了出來。
蘇摩的眼睛又恢複到了一貫的茫然散漫,不再說什麼,轉過身離去。
“少、少主……”忽然間,一截成為焦炭的巨木撲簌簌落下,露出被掩藏的牆角。那裏,一個渾身熏成黑色的人抬起了頭,顯然是用盡了全力才發出聲音來。
“哎呀!”那笙一時間嚇得愣住,根本沒認出麵前的人,然而等對方抬起眼睛看過來的時候,轉瞬就認出那熟悉的眼神,她一下子大叫起來,撲了過去:“炎汐!炎汐!炎汐!”
“轟”的一聲,屋角那一截殘垣經不起這一衝,轟然倒塌,炎汐失去了支撐,往後跌靠在地麵上。還好蘇摩反應快,手指一抬,在那笙重重落到炎汐身上前用引線扯住了她,才避免了劫後餘生的左權使被莽撞的少女壓死。
那笙用力扭著,然而終究無法擺脫那該死的引線,被吊在半空,保持著傾斜的角度。俯視著廢墟中那雙依然睜開的眼睛,她的眼淚撲簌簌地掉落下來,伸出手一把抱住炎汐,大哭起來:“你還活著?你還活著!嚇死我了啊……他們都說你被射死了!”
“別、別這樣……”被抱得喘不過氣來,沒有力氣說話的人隻能吐出幾個字,“我沒事。”
“你嚇死我了!真的嚇死我了!”那笙又哭又笑,眼淚不停地落下來,“還說沒事!我還以為你被他們一箭穿心殺了呢!害的我……你騙人!你騙人!”
“哪裏……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我是……鮫人……所以……”炎汐抬起手來,捂著左胸上那個傷口——巨大的貫穿性創傷,幾乎可以看見裏麵破裂的內髒,“所以他們按人的心的位置……射了一箭……就以為我死了……”
那笙又驚又喜,不可思議地問:“難道鮫人,鮫人的心不在左邊?”
“在中間啊……”炎汐微微笑了笑,咳嗽,吐出血沫,“我們生於海上……為了保持身體完全的平衡……生來、生來心髒就在……中間。”
“啊……”那笙一聲歡呼,大笑著極力低下頭,側過臉將耳朵貼在那焦黑一片的胸膛正中,聽到了微弱的跳躍聲,大叫,“真的!真的耶!你們的心髒長得真好啊!”
蘇摩苦笑,轉開了頭去,道:“沒事了,大家快回去。那邊還有很多事需要趕緊辦。”
“不回去,不回去!我還要跟炎汐說話!”那笙嗤之以鼻,根本不理睬傀儡師,繼續伸出手抱著炎汐,將耳朵貼在胸口正中,滿臉歡喜地聽著那微弱的心跳聲。
“回去再說!”蘇摩看不得那樣的神色,陡然間臉色便是陰鬱下來,厲聲,“天都要黑了!再不拿著皇天回去白瓔要出事!你如果再不懂事會害死很多人的!”
“啊?白瓔姐姐?”聽到這個名字,少女倒是愣了一下,冒著圈圈的眼睛也漸漸平靜明白過來,不情不願地站起身來,“凶什麼凶嘛。”
炎汐用手撐著地麵,努力想坐起,勸阻:“聽、聽少主的吩咐……先回去再說。”
那笙小心翼翼地拉起他,發現他身上到處都是燒傷和箭傷,忽然間鼻子又是一酸,哭了出來:“才不!才不等回去!我現在就要說!——”她猛然往前一撲,用力抱住炎汐,將臉貼著他的胸口,大哭:“我喜歡炎汐!我喜歡炎汐啊!我最喜歡炎汐了!你如果再死一次的話我就要瘋了!”
那樣的衝力,讓勉強坐起的人幾乎再度跌倒,然而鮫人戰士看著撲入懷中的少女,愕然地張開雙手,有些僵硬地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要和炎汐一直在一起……”那笙把鼻涕眼淚一起蹭在人家衣服上,滿心歡喜地抬起頭來,毫不臉紅地脫口,“我要嫁給炎汐!”
“……”炎汐的臉被煙火熏得漆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然而那深碧色的眸子裏卻忽然閃過了微弱的苦笑,僵硬的雙手終於回了過來,拍拍那笙的肩膀,拉開她:“不行啊。”
“為什麼不行?”那笙怔了一下,抬頭問。
“因為……我不是男的。”炎汐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一早就跟你說過的。”
“胡、胡說!你明明不是女的——怎麼也不是男的?”那笙漲紅了臉,大聲反駁,忽然哇的大哭起來,“你直說好了!你不要我嫁給你,直說好了!”
“唉……”真是不知道說什麼好,炎汐求助地看向一邊的少主。
蘇摩眼裏有複雜的神色,忽然不由分說一揮手,將那笙從炎汐身畔拉起來,扯回到自己身邊。冷然:“鮫人一開始就是沒有性別的,難道慕容修他們都沒有和你說?快走快走,不許再在這裏磨磨蹭蹭!”
夕陽終於從天盡頭沉了下去,晚霞如同錦緞鋪了漫天。
在連伽藍白塔都無法到達的萬丈高空,三位女仙坐在比翼鳥上,俯視著底下大地上血與火的一幕幕,閉著眼睛,仿佛細細體會著什麼,眉間神色沉醉。直到風隼飛走,戰火熄滅,才睜開了眼睛,眼裏隱隱有淚水。
“看到了麼……看到了麼?那就是凡界的‘人’啊……”魅婀喃喃歎息。
“多麼瑰麗的感覺!——那種種愛憎悲喜的起伏……簡直就像狂風暴雨一樣逼過來!”慧珈眼角垂下一滴淚來,“他們活著、戰鬥,相愛和憎恨……多麼瑰麗……”
曦妃低著頭,沒有說話,梳著自己那一頭永遠不能梳完的五彩長發,微微抖動著,讓長得看不見盡頭的發絲飄拂在天地間,形成每一日朝朝暮暮的霞光。
許久,她拈起了白玉梳間一根掉下的長發,吹了口氣,讓它飄向雲荒西南角正在下著雨的地方,化成一道絢麗的彩虹。
“你們……在羨慕那些凡人麼?”曦妃低著頭,扯著自己的頭發微微冷笑,“多少萬年的苦修,才換來如今‘神’的身份,本來都已經把自己所有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都磨滅掉了——但是你們卻在雲端羨慕那些螻蟻般活著的凡人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