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鳥靈(1 / 3)

外麵殘陽如血,一時一刻都有生死劇變。然而房間內卻是黑暗一片,安靜沉悶。

“唉……外麵看起來很熱鬧。”黑暗的房間裏,和年輕珠寶商人進行了幾個時辰的長談,在慕容修低頭思考的間隙裏,真嵐在一片漆黑中側過頭,聽著外麵呼嘯的聲音,有些不甘心地喃喃,“而我居然隻能在這裏浪費口水。”

“皇太子殿下剛才所說甚是。”遲疑片刻,慕容修終究無法下定決心是否應承空桑皇太子的提議,訥訥開口,“但是在下前來雲荒時身負家族重托,如果三年內不見在下回去,慕容家便會更換長子,到時候家母……”

然而那樣一大堆的理由剛說了十之二三,他才發現真嵐根本沒有在聽。空桑皇太子在對著他進行了那樣長時間的遊說後,此時卻在黑暗裏自顧自地低下頭去,拉開低垂的帳子看著裏麵尚無形體的白色流光。

那無形無質的白色在黑暗的房間內流動,微弱的光照亮鬥篷中空桑皇太子沉吟的臉。

“天都快黑了,怎麼還沒凝聚?”真嵐的手裏,拿著那一枚後土,對著虛空喃喃,“白瓔,你該不會真的完了吧?”然而奇怪的是那枚後土戒指被他握在手裏,仿佛感到極大不安一樣,不停地憑空躍起。真嵐隻有一把將戒指握緊在手心,放到失去形體的白瓔身側。

再度將帳子拉下來,真嵐這才回過神,看著慕容修,對這個從中州來的身懷巨寶的年輕商人點頭:“我也不過是提議,至於肯不肯幫我們,全在於你——不過……”說到這裏,空桑皇太子微微頓了一下,嘴角浮出一絲笑意,意味深長:“我看過你們中州人的史書——你們中州第一個帝國‘秦’開國的時候,有個巨賈叫呂不韋,是麼?”

這樣忽然跳開的題外話,讓慕容修愕了一下,然後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去。

就在慕容修心動,真嵐等待答複的時候,漆黑的房間陷入一片凝滯的沉默。忽然間,密閉的空間仿佛有微風忽然流動起來——低垂的帳子無聲無息地朝著四麵拂開,似乎裏麵有微風四溢而出。

“白瓔!”在帳子吹開的刹那,真嵐脫口驚呼,臉色瞬間蒼白——怎麼了?難道是……難道是忽然渙散了?應該到了日落的時候,為什麼她還不見凝聚?

他想過去探視垂簾下的無形的冥靈,然而陡然間發現自己身子失去了支持。

外麵,紅日陡然一跳,從雲荒大地盡頭消失。

在真嵐力量消失,那一襲人形直立的空心鬥篷癱軟的刹那,帳子唰的分開,一雙蒼白的手伸了出來,在黑夜裏接住了滾落的人頭和斷臂,默不作聲地抱緊。垂簾內伸出蒼白手臂的右手中指上,那枚後土神戒奕奕生輝,發出照亮黑暗室內的光芒。

那樣的光芒中,慕容修隱約看到了極為詭異的一幕:和自己說話的空桑皇太子陡然委頓,頭顱和右臂直滾下來,落入榻上一雙蒼白的手臂中——中州來的珠寶商人陡然間感覺說不出的寒意,脫口發出了一聲驚呼,踉蹌著後退到了門邊。

“你怎麼才恢複過來?”落在冥靈女子虛幻的臂彎間,真嵐的頭顱卻仿佛鬆了口氣,抱怨,斷了的右手便去拍拍對方的肩膀,“沒事了麼?”

在掉落的頭顱開口說話的刹那,慕容修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隻感覺心裏的寒意一層層冒上來——這些人……這些空桑人,怎麼都如此詭異?他們……不是人?他們不是人?!他再也顧不得方才真嵐對他的提議,想也不想,背著簍子拉開門就逃離了這個黑暗的密室。

“哎,別跑啊!別怕……”真嵐一見慕容修離去,脫口。

“哪個人見了你這樣能不怕?”蒼白的手臂將頭顱抱起,抬手拉開了抓著自己肩膀的斷肢,一並連著空了的鬥篷放好在榻上。黑暗中,白色的女子微笑著低下頭來。

“你難道怕?”以指代步,斷肢在榻上四處爬行,想出去拉回中州珠寶商,但是開著的門外麵,天色已經完全黑了,真嵐隻覺自己毫無力氣。頭顱無法移動,在榻上翻起眼睛看著剛剛凝聚回來的冥靈女子,沒好氣。

“我可不是人。”白瓔微笑著低下頭,用鬥篷打了個包,將頭顱和斷肢一並卷起,臉色是焦急的,“外麵怎麼了?那笙和皇天可平安?我連累了你罷?……蘇摩的‘十戒’好生厲害,我被震散了魂魄,幾乎天黑了都無法恢複過來。”

“那笙那個丫頭……應該沒事吧。”鬥篷迎頭兜下,真嵐極力掙紮,不想被妻子打包卷起來,“我還沒有感應到‘皇天’有危險——而且有西京和蘇摩出麵保駕,即使征天軍團和雲煥也奈何不了她吧?”

“蘇摩保駕?”白瓔拉著鬥篷的手頓了一下,詫異,“怎麼可能?他對任何空桑相關的人和事都恨透了,不殺那笙已經算是仁慈……他去保護那笙?”

斷臂撥拉著,終於將鬥篷撕開一個口子,頭顱冒了出來,大口喘氣,然而眼睛卻看著蒼白的女子,有奇異的笑意,慢慢道:“是啊,他去帶那笙回來了——因為我和他說,如果不帶回皇天來給你療傷,你就會魂飛魄散再也無法凝聚……”

“胡說。”白瓔詫然反駁,“用不著皇天,隻要日落,我便可以在黑夜中複生。”

然而,話說到這裏,她驀然頓住了,明白過來。微微垂下了眼簾,看著榻上真嵐的臉,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低聲問:“你……騙他?”

“噓……”真嵐悄聲,“千萬千萬別被他知道——你知道後果的。”

外麵廝殺聲已經沉寂,隻餘下斷壁殘垣在繼續燃燒的劈啪聲,火光映照在室內,影影綽綽。頭顱仰望著已經沒有實體的冥靈妻子,蒼白的女子也垂下眼簾看著他——那個相對凝視的刹那,沉默的空氣中仿佛洶湧著複雜的暗流。

“嫌惡了麼?現下這種情況,必須借助於他的力量才能渡過難關。”沉默中,明知自己是觸動了那最不該觸動的詛咒之弦,空桑皇太子仰起臉看著太子妃,卻是笑了笑,“我終究是空桑人的皇太子,這個身份你我都該記住——我不能不做一些事。”

白瓔沒有說話,也隻是低頭看著真嵐,虛幻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我知道。你終究不能一直嘻嘻哈哈……”許久許久,仿佛連外麵劈劈啪啪的燃燒聲都聽不見了,窒息般的沉默裏,白瓔揚起了頭,淡淡道,“就像我終究不能一輩子做不切合實際的夢——無色城裏不見天日的十萬亡民,這才是我們必須麵對的。”

百年後,成為空桑皇太子妃的她,畢竟已不是當初那個從伽藍白塔上一躍而下的少女。

聽到那樣的回答,頭顱臉上忽然有了個長舒一口氣的表情,方才勉力保持著的平靜笑意撤掉了,換了一個倦極而欣慰的笑,斷臂抬起,輕輕覆上白瓔戴著後土神戒的手:“很幸運,還有你和我一起並肩戰鬥。”

“說這種話……活脫脫就像千年前的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後。”百年來結下的默契,包容了方才的小小不快,白瓔忍不住微笑,想起了自己在伽藍白塔上接受皇家禮節訓導時,聽過女官講述《六合書?往世錄》裏麵關於空桑開國帝王和皇後的傳說——

“時滄海橫流,帝與後起於寒微,並肩開拓天下。白薇皇後為人剛毅,常分麾佐帝左右。六合歸一、毗陵王朝興,帝攜後同登天極殿,分掌雲荒。後有兄二人,皆為王為將,一時權傾天下。帝嚐私語後曰:‘與汝並肩於亂世,幸甚。’”

“後薨,時年三十有四。帝悲不自勝,依大司命之言造伽藍白塔,日夜於塔頂神殿禱告,希通其意於天,約生世為侶。帝在位五十年,收南澤、平北荒、滅海國,震鑠古今,然終虛後位,後宮美人寵幸多不久長。常於白塔頂獨坐望天,鬱鬱不樂。垂暮時愈信輪回有驗,定祖訓、令此後世代空桑之後位須從白之一族中遴選。”

那樣的傳說,是空桑皇室代代流傳、為曆代皇後典範的摹本。

當年自己才十五歲,在遠離所有人的萬丈絕頂上,麵對不可知未來。一直到聽到這樣的故事心裏才有了一絲希翼——原來,空桑還有過這樣美滿的皇室婚姻。然而少女不曾想過,如今已非千年前開國歲月,在那樣承平安逸的盛世裏,在每一次聯姻都成為權力構成變動契機的時候,被無法反抗地推到一起。曆代有多少驕奢跋扈的皇太子和嬌弱尊貴的白族郡主即使相伴了一世,又能夠有半分情誼?

就像她和真嵐,剛一開始的時候還不是……沒料到,生死轉換,天崩地裂,到最後仿佛曆史重演,隻剩得他們兩人不得不相依為命並肩麵對所有厄運。

“星尊帝和白薇皇後?誰像他們那樣!”

神思被那一句話觸動,忽然間就如飄風般飛到了千年前。把她神思喚回的是真嵐沉聲的一句話,竟仿佛觸動了痛處、帶著十分火氣。白瓔一怔,低頭看真嵐。忽然看到他平日裏從容開朗的眉宇間,居然帶了深深的恐懼和憎惡,一把抓住她:“別再說這樣的話,我倆絕對,絕對不可能像他們的!”

被那樣激烈的語氣嚇了一跳,白瓔一驚,隨即苦笑:“是了……我怎麼能和白薇皇後比。她輔佐大帝開創帝國,而我、擁有‘護’之力量的後土卻扔下國家不管不顧,讓冰族趁機攻入……亡國罪人,怎麼和皇後比。”

“……”再一次聽到太子妃這樣自責的話,真嵐忽然沉默,眉間神色卻頗為奇怪,仿佛是想說什麼卻終究沒說出口。許久,隻是道:“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必自責,那都是注定的。而且‘後土’它其實並不……”

話音到此中止,一個清清脆脆的聲音打斷了伉儷間的低語——

“啊呀,太子妃姐姐,你還好麼?你出什麼事了?”光線微弱的房間裏,隨著脆響撲過來一個黑黑的影子。那笙跑了進來,急切間被地上雜物一絆,便向著榻前跌下。

然而她隻覺手臂一緊,身子在磕上床角之前已經被人拉住——那隻拉住她的蒼白的手上,一枚和她手上皇天一模一樣的戒指奕奕生輝。她驚喜地抬起臉,便看到了白瓔蒼白秀麗的虛幻的臉,脫口歡喜地叫:“哎呀,姐姐你沒事?嚇了我一跳呢,蘇摩那家夥胡說你快要死了,得把這隻皇天帶給你治傷,害我一路跑進來就怕來不及!”

“蘇摩……”聽到那個名字,白瓔不置可否地笑笑,拉著那笙站了起來,看著滿身血汙蓬頭亂發的少女,歎息,“你吃大苦頭了吧?都是我們空桑人連累了你。”

“哪裏的話。沒有那隻臭手幫我,我早就變成慕士塔格上麵吃人的僵屍了……呃!”那笙一聽到別人感激的話就渾身不自在,連忙分辯,然而說到最後眼前浮現當日雪山上的情形,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全身發毛,吐舌頭,“我沒讀過多少書,但也知道知恩圖報啊!”

白瓔看著她明亮的笑靨,忽然間不知道說什麼,隻是緊了緊對方的手。

從來最真的心,最容易被利用和踐踏……隻求這一次,不要太過為難這個孩子了。

“太子妃姐姐你真的沒事吧?”感覺到了覆蓋在她手上的手微微顫抖,那笙詫然抬頭,問,將手上的皇天抬起遞過去,“蘇摩說你要靠這個療傷,是不是?這個能幫你什麼嗎?”

“謝謝。”白瓔不知該如何回答,隻是點點頭。

“蘇摩和西京呢?”兩個女子對話的間隙裏,忽然間黑暗中一個聲音發問。

“在外麵呢。他讓我一個人進來——在外頭給西京大叔治傷。”那笙下意識地脫口回答,等說完了才看到問話的真嵐,上下打量一番,嚇了一跳,“哎呀呀!臭手……是你?怎麼回事……怎麼你也在?你、你的頭和手一起來了?”

“嗯,嗯。一起來了。”聽得那樣奇怪的問候方式,真嵐苦笑起來,抬起斷手抓抓頭發,含糊,“我來找白瓔……順便辦點事。西京受傷了?”

“是啊,和滄流帝國那個少將打了一架,傷得很重!”那笙一想起西京和汀,忽然間明亮的眼睛就暗了下去。頓了頓,她帶著哭腔開口,想去牽住白瓔的袖子,卻抓了個空:“汀……汀死了!汀被那群滄流帝國的人射死了!西京大叔很難過……”

“汀?”真嵐尚未見過汀,但是白瓔卻記起了那個出去買酒的鮫人少女,詫然站起,“汀死了?那師兄他……天,我得去看看。”

“我也去。”在白衣女子拉著那笙轉身的時候,仿佛生怕自己被拉下,榻上的頭顱開口急喚,“帶我去,我要見西京那小子!”

白瓔聞聲回頭,看到真嵐眼裏的神色便不再多言,回過身利索的卷起鬥篷打了個包,將斷臂包好帶上,卻伸手將真嵐的頭顱抱起,拉開門走了出去。

用幻力連續給西京和炎汐愈合傷口,加上白日裏和雲煥的那一場激鬥,站起身的刹那傀儡師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壓下了咽喉裏湧起的血氣。

畢竟是鮫人的身子,無論精神力有多強,這個身子卻依然那樣脆弱。

“少主?”一邊的如意夫人連忙扶住他的肩膀,美豔的臉上滿是長輩般的擔憂——她方才抽身出去將有關複國軍的一切資料轉移,以免讓征天軍團找到反常跡象。然而等她回來,就看見整個南城成了修羅場。在她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方圓三裏內所有的房子、所有的人,甚至所有的牲畜全消滅了……那樣的慘象,不啻於人間地獄。

滄流帝國!——在看到汀屍體的刹那,如意夫人咬破了嘴唇才忍住沒有流淚。

連澤之國的百姓都這般屠戮,那麼在那些冰族看來、鮫人更加等同於螻蟻般的存在吧?千年來,他們一族從未停止過抗爭,然而麵臨的壓製和奴役卻越來越殘酷。

如意夫人暗自握緊了懷中的金牌——高舜昭總督贈與的雙頭金翅鳥令符貼著她的心口,仿佛昔日情人最後給予的溫暖和照顧。握有這麵象征屬國最高權柄的令符,居於澤之國的她大約不會有安危之憂,生活安逸舒適,遠遠優越於所有同族。然而……她能看著其他族人不管麼?可惜,以她的力量,即使拚出命來,又能對複國軍有多大幫助。

想到這裏,如意夫人轉過頭,看到了為炎汐療傷完畢的蘇摩正走入外麵的夜幕。

“少主?你去哪裏?”她忍不住喚了一聲。蘇摩頭也不回,隻是冷冷回答:“外邊。”

“萬一碰到澤之國的軍隊……”料想著桃源郡的官衙定會派人來清掃殘局,如意夫人不禁擔憂,想要勸阻這個我行我素的鮫人少主。

“去哪裏都好,我在房裏呆不下去。”傀儡師淡淡扔下一句,提著偶人,自顧自地離開了房間,走入夜幕。

如意夫人回過頭去,看了看室內:那裏,白瓔正站在師兄麵前殷殷問候,西京臉上有蒼涼的笑意,卻因為看到師妹平安無事而有些微的放心。另一邊那笙拉住了本來要奪門而出的慕容修,好容易讓他的情緒安定下來,又撲到了養傷的炎汐身邊問長問短,毫不介意對方的尷尬。房裏是一團死裏逃生的狂喜氣息,所有人都到了自己最關切的人身邊,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欣慰表情。

——那樣的一幕,才讓少主呆不住麼?

黑夜如同濃墨般裹住了傀儡師的身形,阿諾磕搭磕搭地跑著,仿佛在這樣漆黑的夜色和如山的屍首中感到分外歡躍,回頭對著如意夫人咧嘴一笑。

如意夫人回過頭來,怔怔地看著蘇摩消失在夜色中,忽然間就有些恍惚。

她發現,在過了兩百多年後,她已經再也不能了解這個她曾一手接生,並且帶大的鮫人少主。那兩百年流離中,蘇摩少爺又經曆過多少事……居然變成了如今那樣。

而且蘇諾、那個蘇諾……居然長得這麼大了。

她喃喃自語著,忽然機伶伶打了個冷顫,不敢再想下去。

“蘇諾怎麼了?”在賭坊老板娘出神的時候,忽然間聽到了背後女子清冷的問話。如意夫人詫然回頭,就看見從房中走出的白衣女子。白瓔眼裏還帶著哀戚,然而卻離開了師兄的房間,走到了門旁,問。

“白瓔郡主。”如意夫人回過頭,對上了這個冥靈女子,陡然心裏一陣複雜地絞動——這個女子……這個百年前從白塔上”墮天”的女子,那樣微妙的身份和過往,總是讓每個鮫人看到她時就有複雜的情緒。

“郡主不去陪西京大人麼?”沒有回答對方的提問,如意夫人微笑著岔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