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過了……真不知道該說什麼,第一次看見師兄那樣難過。”白瓔微微苦笑,搖了搖頭,“留下真嵐陪著他,兩個大男人之間說話總比我自在些。”
“真嵐?”聽到這個名字,如意夫人脫口低低驚呼——空桑人的皇太子?他也來到了桃源郡?是為了不能脫身的妻子而來麼?
然而,說完了這些,白瓔卻沒有放棄方才的問題,繼續追問:“夫人,你剛才說蘇諾長大了?怎麼回事?如果方便的話,可以略微解釋麼?”
“這……”如意夫人沉吟,許久隻是道,“也好,其實這也是我一直擔心的。我覺得很奇怪,蘇摩少爺這一次回來,似乎很多地方都不一樣了。他居然說蘇諾是被空桑貴族害死的……”
“為什麼?難道蘇諾不是這樣死的?”白瓔詫然問。
“因為蘇諾少爺根本沒有活過!”如意夫人握緊了手,身子忽然一顫,仿佛感覺到了什麼莫名的恐懼,“白瓔郡主,你不知道當年蘇摩少爺剛生下來的時候有多麼古怪——他一生下來,背後就有一塊巨大的黑斑,而且胸腹部有巨大的腫塊,看上去非常可怕。所以在東市裏關了四十幾年,受盡淩辱苦楚,一直沒有買主買他。”
“四十幾年……”白瓔喃喃重複,想象著鮫人嬰兒被關在籠子裏叫賣的情形,陡然身子也是一震。在伽藍白塔頂上,第一次看到被牽上來玩傀儡戲的鮫人少年,她就猜測什麼樣的過往,才會讓這個孩子有那般漠然的表情。然而,卻是第一次得知他的身世。
原來,雖然百年前有驚天動地的往事,少年的他們卻從未真正了解彼此。
“那時候我照顧著東市裏那些待售的鮫人孩子,待他們如自己的孩子,最後卻隻能看著他們一個個被買走——你也知道,你們空桑貴族有的就是喜歡孩子。”如意夫人淡淡回顧著往事,用波瀾不驚的語調,然而那樣的陳述,卻讓身為空桑人的白瓔羞愧難當,“可是蘇摩少爺被關了四十幾年,始終不能離開那個籠子。鮫人孩子的眼淚細小,做碎珠子也不值幾個錢,如果不是貨主看到他有一張驚為天人的臉,早就挖出他的眼睛做了凝碧珠了!”
“後來貨主找了個大夫來,想治好蘇摩少爺奇怪的病。那個大夫看了說,背後的黑斑是消不掉了,除非將整個後背的皮剝下來;但是胸腹中巨大的腫塊,或許可以剖出來。”如意夫人看到白瓔詫異的眼神,微微一笑,抬手做了一個”切開”的姿式,“貨主同意冒險一試,於是大夫就拿刀子破開了蘇摩少爺的胸腹,結果——”
說到這裏,如意夫人身子依然不自禁地一顫,聲音低了下去。
“如何?”雖然知道蘇摩如今還活著,白瓔依然忍不住問。
“結果……從蘇摩少爺的胸腹腔中,拿出了一團血肉模糊的大瘤子。”如意夫人打了個寒顫,繼續,“詭異的是,那個瘤子居然是個剛成形嬰兒的形狀!有手有腳,還有眼睛和嘴巴,活生生的一個孩子形狀……”
“什麼?”白瓔詫然,手指一震,隨後吐了一口氣,悄聲問,“那就是蘇諾?”
“嗯。”如意夫人微微點頭,“大夫說,大約是蘇摩少爺在母胎裏的時候,還有一個孿生的兄弟——但是母胎養分不夠,一對孿生兄弟開始爭奪,最後蘇摩少爺活了下來。而另外一個,就被獲勝者吞到了身體裏,一起生了下來。”
“瘤子被取出來後,蘇摩少爺的身體恢複成普通孩子那樣。但是他死死不肯將那個胎兒扔掉,居然留下來當作了唯一的玩具——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法子保存,那個胎兒居然沒有腐爛。”如意夫人歎息著,說出了最後一句話,“蘇摩少爺給那個東西取了個名字,就叫蘇諾,還叫他弟弟。”
聽到這樣的解釋,白瓔眼裏依然有難掩的震驚。蘇諾……是蘇摩的孿生兄弟?在母胎裏就被他吞噬,然而又從他身體裏誕生的兄弟?
那樣詭異的孿生……
“所以我聽到蘇摩少爺說阿諾是被空桑人害死的時候,很驚訝……難道少爺他的記憶都開始混亂了麼?”如意夫人有些疑惑地喃喃,臉色沉重,“百年了,蘇摩少爺從中州回來後變得非常強大,但是,整個人也很多地方都不對勁了……最怪的就是——”
她的聲音忽然間尖利起來,嚇了白瓔一跳。
“你有沒有覺得?你有沒有覺得那個偶人……那個偶人是活的?!”如意夫人唰的回身,拉著白瓔的袖子急急問。然而常人如何能拉住冥靈,她的手落了空,卻繼續追問,臉色青白:“阿諾活了……阿諾活了!”
白瓔目光也是一變,低頭:“是的,那個偶人…那個偶人,有自己的意誌力。”
——如何能忘記,昨夜的暗室裏乍一見麵,那個偶人如何對自己痛下殺手,幾乎是帶著置於死地而後快的痛恨。而那樣的動作,完全不是出自於傀儡師本人操控。
“你……你也覺得是?”聽到對方的回答,如意夫人的臉色更加蒼白,手不受控製地微微發抖,卻用更加顫抖的聲音道,“那個阿諾……那個阿諾!你不知道,他長大了!我記得它剛取出來的時候,不過是一尺多高——如今、如今居然長高了一倍!他、他會長大!”
白瓔猛然一驚,倒抽一口冷氣。
“那已不再僅僅是‘裂’,而已經成為了‘鏡’!”
——那樣的斷語,又浮上她心頭。她臉色也是唰的蒼白。真嵐……是一眼就看出來的。
已經……已經沒救了,再也無法將影象和真身割裂開來了。
“怎麼會這樣?他怎麼會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喃喃自語般,白衣女子仿佛有些苦痛地抬起手來,按住了眉心——那裏,最初作為太子妃標記的十字星紅痕早已消失,然而最初的種種卻仿佛蠱毒深刻入骨,烙印般存在。
“所以說……”如意夫人看著白瓔,忽然間就跪倒在她腳下,低聲哀求,“白瓔郡主,請你一定要救少主!求你一定要救救蘇摩少爺!不然他就完了!”
“啊?”白瓔有些詫異地看著鮫人美女,忽然間有些感慨地微笑起來,對著如意夫人俯下身去,將她拉起:“托錯人了吧……他如今那麼厲害,我哪裏有這樣的本事——夫人,這個世上,誰都救不了誰的。”
喃喃說著,仿佛聽到了什麼異響,她抬起頭來看向北方天空。
黑色的夜幕下,忽然有幾點璀璨的流星向著這邊滑落。
“終於來了啊。”白瓔有些舒了口氣,認出了那是騎著天馬趕來的藍夏和紅鳶,以及大批的冥靈戰士——真嵐出來接自己回去,卻一日毫無消息,無色城裏諸王隻怕也擔心壞了吧?她不再去回答如意夫人的請求,心靜如水地仰望著星空。
然而,在等待同伴到來的時候,白瓔忽然臉色微微一變,聽到風裏有另外一種聲音。
那是無數翅膀撲簌著在黑夜裏降落的聲音,伴隨著濃厚的詭異妖氣。
“鳥靈?”靠著靈力,她分辨出了黑夜裏那些漆黑的翅膀,不自禁變色,脫口驚呼。
還沒有到南城信義坊的入口,濃重的焦臭味和血腥味已經撲鼻而來,熏得一隊士兵都窒息欲嘔。
“他奶奶的,這也太過分了。”帶著手下前來戰場,郭燕雲總兵身經百戰,但是尚未進入燒殺一空的街區,卻已經忍不住喃喃咒罵起來,“什麼征天軍團……簡直是亂咬人的瘋狗,禽獸都不如!”
“噓,總兵,小心走漏了口風被上頭聽見。”一邊的副總拉拉漢子,低語,然而眼裏也是憤怒的光——這般在自家土地上燒殺擄掠,任何戰士心中都有衝天的怒火。然而,沒有總督的命令,姚太守又嚴禁動兵,他們空有長劍在手,也隻能坐視百姓被殺。
小隊裏已經有士兵低聲嚎啕——那是居住在南城的一些兄弟,在接近這個修羅場時再也難掩心中的憤怒和恐懼。前方就是信義坊,入口的街道已經近在咫尺,然而那幾個士兵對著黑夜中燒殺一空的家園,居然再也不敢走近一步,跪倒在地上失聲痛哭。
“奶奶的,起來!別做孬種,給我起來!”郭總兵咬著牙,用腳狠狠將那些士兵踢起來,惡聲惡氣,“去!給我去廢墟裏把父母老婆孩子的屍首挖出來!這點力氣都沒有,還是男人麼?”
幾個士兵被踢了起來,嚎啕著,踉踉蹌蹌起身衝入戰場。白日裏那場屠殺過後,整個南城一片死寂,隻有幾處暗火不曾熄滅,幽紅地跳躍著,發出劈劈啪啪的燃燒聲。窗戶上、門檻上、大街上,到處橫七豎八掛著倒著屍體,血已經凝固了,發出腥臭的氣息,伴著火裏脂肪燃燒蒸發的異味,讓人忍不住想嘔吐。
那些士兵分頭奔向自己的家,然而腿已經開始顫抖。
沒有到家門,遠在半條街外就有士兵被家人的屍體絆住了腳,看到奔逃中被射殺的家人的表情,不由跌倒在地抱著屍體嚎啕大哭。
“他娘的征天軍團,老子……”站在街區中,看著微弱火光映照下的廢墟,郭燕雲的拳頭攥出了血,一拳打在一道斷壁上,轟然打塌了一垛牆,“奶奶的,老子忍不了這口氣!反了,幹脆反了!”
“總兵!”副總嚇了一跳,連忙拉他,“這種話你也說?不怕連累一家老小?”
郭總兵一怔,重新握起了拳頭,這次卻是重重砸到了旁邊的石柱上,砸出了滿手的血,長長吐出胸中濁氣,喃喃:“他媽的征天軍團如果還敢來作威作福,老子拚著一身剮也要把皇帝拉下馬!”
“噓,小心別人聽見……”副總向來謹小慎微,忍不住阻止同僚的狂言。
然而,話音未落,這個本來隻有屍體的戰場裏,陡然就有了奇異的聲響——輕微的撲簌聲,仿佛暗夜裏有無數翅膀拍打著降落。然後,廢墟中那幾處微弱燃燒著的火焰莫名其妙地一跳,光芒大盛。
“什麼,什麼東西?”副總詫然,結結巴巴脫口問,“鬼……是鬼麼?”
“切,看把你嚇的!”郭燕雲向來大膽,看到同伴那樣的表情頗不以為然,“雖然這裏滿地死人,可也不用風吹草動就一驚一咋吧?”
他從旁邊士兵手中接過火把,想往前走去。忽然,黑暗中傳來短促的慘叫,阻止了他的步伐——”救、救命!鳥靈!鳥——”
充滿絕望和恐懼的呼救半途而止,然而卻讓這邊的一隊士兵因為震驚而退卻。
鳥靈!那群魔物……那群魔物在今夜降臨了麼?
那群喜歡汲取人的精魄血氣,隨著死亡氣息遷移的魔物,這麼快就連夜來到了這裏?
雖然是全副武裝的戰士,但是所有士兵,包括郭燕雲在內聽到這個名稱都變了臉色,下意識地後退,想要離開這個街區。
不能和那群魔物對抗……那群傳說中不老不死的怪物,身負黑色雙翅,形如十歲孩童,每每與黑夜結伴而至。這個神秘的種群百年來曾製造了多起震驚雲荒整個大陸的屠殺,包括砂之國一個小部落一夜間的滅亡,和澤之國息風郡一個鎮子的離奇失蹤。
後來征天軍團領命出動,然而幾次剿而未滅,那些鳥靈雖然不敢在明目張膽地出沒殺人,卻從征天軍團手裏存活下來,從此神出鬼沒地遊蕩於雲荒大地。
那群魔物因為滄流帝國的嚴厲管束和強大力量而不敢公然路麵,但是幾十年來、每當大地上任何一處有大規模的殺戮和死亡,它們便好像赴一場盛宴一樣成群結隊趕來,在屍體上歡呼歌舞,汲取剛死去人尚未渙散的魂魄。而多年來屢屢出動卻無功而反,滄流帝國為了避免戰鬥力的消耗,到最後也默許了這樣的行為,隻要鳥靈不再大規模地襲擊人類,便不再阻止它們享用戰場上的屍體。
五十年前霍圖部滅亡,二十年前複國軍慘敗——那些死人無數的戰場上,黑夜來臨的時候都能看到這群魔物的蹤影,在堆積如山的屍體上歡呼,享用它們的盛宴。
隻是最近十幾年沒有大的動亂,雲荒承平日久,也好久不見鳥靈的出現——因此,在他們這一代人眼裏,“鳥靈”就成了老人們嘴裏和”空桑”一樣的久遠傳說。
然而,在這樣一個血腥之夜裏,那樣詭異的魔物居然重現人世!這些鳥靈,百年來連征天軍團都無可奈何,根本不是區區官衙士兵能對付的。
郭燕雲雖然膽大,卻不是一味莽撞的人,此刻聽得”鳥靈”二字,立刻揮手,對著手下大喝一聲”快撤”,帶領士兵急速沿著信義坊的街道退出南城。
然而,已經晚了。
他們剛回頭,就看見黑色的羽翼從天而降,將他們湮沒。羽翼下,一張張孩子的臉湊了過來,帶著天真無邪的笑容,對一幫臉色蒼白的士兵指手畫腳,呼朋引伴:
“嘻嘻,看啊……這裏有活人!這裏有活人!”
“別在那裏翻找死人的魂魄了,這裏有活人呢!”
“都是壯年人啊,好久沒有遇到這麼新鮮的了。”
“我要這邊這個胖的……”
“呀,最好的要留給幽凰姐姐,不許先挑的!”
黑色翅膀如同海洋,而那群帶著五彩羽冠的孩童狀的魔物微笑著湊過來,議論紛紛。然而那些有著孩子麵容的魔物,眼睛卻是茫然無表情的,那是全部的漆黑,似是瞳仁占據了全部眼球,看不到眼白。
不等那群士兵拔腳逃脫,其中一個孩子的手忽然伸長,嫩藕般的手臂上居然長著一雙枯槁細長的爪子,長長的指甲扣向了那名胖胖的士兵。
胖士兵駭然大呼,拔出佩刀來瘋了一樣地對著伸過來的爪子一頓狂剁。
“哎呀!”那個鳥靈痛呼起來,猝及不妨地鬆開了手,將爪子縮回嘴邊,吹,“好痛……帶著刀!不是普通人呢……”
“是士兵!是士兵!”旁邊幾個鳥靈看清楚了來人的服飾,叫了起來。
“呀,士兵!幽凰姐姐和‘十巫’約定過,不能吃他們的人耶!”有個看起來特別小的鳥靈歎了口氣,惋惜地舔了舔嘴唇,“好餓……最近都找不到好吃的了。”
“毀約吧!毀約吧!”黑色的翅膀撲扇著,更多的鳥靈叫了起來,漆黑的眼裏隻有對食物的渴望,“吃了他們吧!不跟十巫簽契約了,不要吃死人,我們都餓死了!”
叫嚷聲中,那群孩童一樣的魔物紛紛伸出爪子來,去抓被圍住的一隊人。
“大家小心!”郭燕雲眼見形勢危急,率先抽出刀來,讓眾人背對背圍在一起。
“嘻嘻,跟我們打……”看到那些垂死掙紮的人,鳥靈們笑了起來,聲音動聽,然而它們伸出爪子,上麵仿佛有電光凝聚,一抓之間居然將刀劍在瞬間融化成水!”你們是人類啊,再厲害又能如何呢……征天軍團都殺不死我們呢!”
“噗”地一聲,細長的爪子摳入了那個胖士兵的眼眶裏,從裏摳入,頂開了天靈蓋。
白花花的腦漿一冒出來,所有鳥靈都興奮起來,拍打著翅膀雲集。
“別鬧了!”新一輪的血肉盛宴就要開始,然而虛空中驀然有聲音阻止。
“幽凰姐姐!”鳥靈們一怔,紛紛鬆開了爪子,相對詫然,孩子氣地吐著舌頭。
“我們餓了……我們不要吃殘羹冷飯,我們要吃活的。”終於,那個特別小的鳥靈回過頭去,撲扇著翅膀飛到廢墟的火堆旁,有些撒嬌味道地靠上了那個女孩。
火被不知名的力量摧動,陡然燒得旺盛。
火光映出了那個女童純潔美麗的臉——看上去比所有鳥靈稍微年長,十一二歲的鳥靈張開巨大的黑色翅膀,停在空中,頭上帶著五彩的羽冠,身上用美麗繁複的纓絡裝飾著,手腕上配著九子鈴,隨著它微微的動作叮當悅耳。
一邊吩咐同類,它一邊放開了爪子,鬆開一具已經被啄開了天靈蓋的屍體,那具剛被吸過殘餘魂魄的屍體便以奇異的姿態落地。
“和十巫約好了不能吃他們的人,你們不許胡鬧。”被稱為”幽凰”的女童皺眉,不理會那個撒嬌的小鳥靈,“上次我好不容易才從征天軍團手底下救出你們呀!你以為我願意吃殘羹冷飯啊?但是十巫的力量不是我們所能對付的,再來一次圍剿,我們可能就滅了。”
這一提醒,大家仿佛想起了上一次圍剿的慘烈,各自默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