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西京魯莽提在手裏的頭顱淩空轉了轉,看到前來接駕的下屬,忽然間就莫名地鬆了口氣,喃喃:“來的是藍夏和紅鳶啊……那還好,那還好。”
“還好什麼?”隻有離他最近的西京聽到了皇太子的話,莫名其妙地提起真嵐的頭,忽然間看到兩位王者帶有怒意的眼光,連忙改抓為托,好好地將那個頭顱放到了肩膀上,低聲問。兩人之間低聲的交談開始,藍夏和紅鳶對視一眼,沉默地退在一邊。
已經認出了這個老實不客氣抓著皇太子頭發的男子,居然就是百年前威震雲荒的名將西京,兩個王心中一喜,便不好打斷君臣間的密談。
“還好來的不是黑王,“真嵐歪了歪嘴,作出一個慶幸的表情,低聲,“那位老人家,可是對鮫人有著根深蒂固的惡意,他一來,事情可就大大的糟糕。諸王中赤王對於鮫人態度和緩,藍王年輕,也沒有多大偏見,算是來對人了。”
“哦。”頭顱放在劍客寬寬的肩膀上,西京扭過頭,幾乎是和真嵐鼻子對著鼻子地低語,“你是想和鮫人複國軍談和聯盟麼?……但是蘇摩那家夥看起來很難對付的樣子啊。”
“就是。”真嵐苦著臉,皺眉,對著近在咫尺的好友訴苦,“簡直是個怪物。我想來想去,都搞不清他心裏到底想什麼——要知道我的讀心術可不算差的啊。他的力量很強,隻怕不在我之下……當然是沒有四分五裂之前的我。”
“……”片刻的沉默,西京也是沉吟,終於低聲幾乎附耳般問,“讓阿瓔出麵?”
“去!”真嵐忽然瞪了他一眼,那樣近在咫尺翻起的白眼嚇了西京一跳,斷手跳了起來,用力敲劍客的後腦,“都什麼鬼主意!”
“你不至於那麼小氣吧?”西京苦笑著看他,“緊張什麼,又不是要你戴綠帽子。”
“是你的提議太臭。”真嵐的斷手抓抓,將方才被西京拎著而弄亂的頭發重新理順,語氣卻是平穩的,“你以為讓白瓔出麵事情會好辦一點麼?隻會幫倒忙而已!蘇摩當初那樣對待白瓔、何嚐留了半點情麵——但我想,其實他未必不痛苦。”
西京微微一震,低下眼睛看著肩膀上真嵐的頭顱。
“我想那段日子大約是他最不願提及的,“真嵐淡淡道,眼睛看著窗外的夜色,“他是個聰明人,如果就目前局麵冷靜的分析,他或許還會作出與宿敵聯盟的選擇——但是如果白瓔出麵,挑開傷疤,事情可能就會往反方向走了……”
“這樣啊。”西京喃喃說了一句,眉間有複雜的情緒,“那麼隻能直說試試了。”
頓了頓,仿佛第一次感受到朋友百年後的變化,劍客回頭看著皇太子,微笑:“真嵐,你好像到現在看起來才有點像個皇太子的樣子了。”
“嘁!”真嵐白了他一眼,回頭對著前來的藍王和赤王微微點頭,招呼兩人上前。開始將自己想要結盟的計劃,細細說給兩位藩王聽。
忽然間,外麵的天馬發出了不安的嘶叫,冥靈戰士的長刀紛紛出鞘,仿佛有敵逼近。
空桑皇太子和兩位王者驀然回首。
隻見黑夜中天馬羽翼扇動,驚嘶中踏蹄連連後退,居然不聽騎士的操控。在白色的天馬退讓出通道中,黑衣的傀儡師踏著廢墟而來,深藍色的長發在夜風中飛揚,無聲地昭示了來人的鮫人身份。
那樣的速度,宛如禦風飛行,幾乎超出了”實體”的移動極限。
“……蘇摩?”看著迅速接近的傀儡師,兩位王者認出了百年前那驚動天下的臉,不自禁地脫口。那個少年已然長大,由青澀變為陰梟,然而那俊美無儔的麵容依舊。
看到鮫人少主掠入房間的刹那、赤王和藍王幾乎有時光倒流的恍惚。
“少主!”唯獨如意夫人是驚喜的,因為在大敵環伺的時候,終於盼到了主人。
蘇摩在廳中站定,然而本來空茫的眼裏依然殘留著一絲絲激烈的情緒變動,宛如閃電不時交剪而過。在看到前來的空桑諸王時,他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有鋒銳的光——赤王和藍王?那個瞬間,百年前的一幕如同洪流倒卷而上,將他再度淹沒。
手用力握緊,掌心那個傷口重新裂開,他沒有理睬任何空桑人,隻是穿過諸王和真嵐西京,對著一邊茫然的慕容修點點頭,然後轉頭問如意夫人:“炎汐怎麼了?”
然而,一邊問話、一邊探手試了試昏迷中人的體溫,蘇摩忽然如同被烙了般一震。
他不顧那笙還在一邊,迅速撕開炎汐胸口的綁帶,檢查那個可怖的傷口——然而,讓那笙驚喜交加的是,那個本來貫穿身體的巨大傷口,居然已經迅速地愈合起來,仿佛有驚人的力量摧動,肌肉生長著、筋絡蜿蜒著,幾乎都可以看到延展的速度。
“哎呀,好得那麼快!”那笙忍不住,拍著手驚呼起來,大喜之下對蘇摩也感恩戴德起來,“你好厲害!這麼快就讓炎汐好過來了,真是個好人!”
然而蘇摩根本看也不看她,手指摁著左胸上的傷口,感知到了血肉下湧動的變化和熾熱的溫度,臉色忽然間蒼白,低聲:“難道是……”
“是。”不等少主問完,一邊如意夫人悄聲回答,“這一刻到了。”
蘇摩默不作聲地抬起頭,看了一邊正在歡喜的那笙一眼,陡然間閃電般出手,白光掠過,將苗人少女的脖子勒住!那笙根本來不及有任何動作,已經被勒的幾乎窒息。
事發突然,空桑諸王居然都無法阻攔,而那笙已經落入對方控製。
無色城開後,六星力量一齊削弱,而西京身負重傷,真嵐在黑夜裏無法使用帝王之血的力量——那個瞬間,居然沒有人能有力量阻止蘇摩。
看著麵前的苗人少女,又看了看榻上昏迷的鮫人戰士,傀儡師的眼裏,驀然閃過無法言表的憎恨和悲哀。如意夫人揉著手,想阻攔少主,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可惡。”仿佛什麼在胸臆中翻湧著,蘇摩眼裏神色越來越陰鬱,手指驀然勒緊,準備將少女的頭從脖子上齊齊切下——他肩膀上那個偶人微笑起來,看著麵前不停掙紮的那笙,眼裏有惡意的歡喜。
“啪”,就在那個刹那,忽然一道白光如虹而來,齊齊截斷那根越勒越緊的引線。
蘇摩隻覺手中一空,眉間的怒氣更深,想也不想,回手就是一擊。
“叮”,一聲劇響後來人踉蹌著落到地上,光劍幾乎震得脫手而去,然而卻是絲毫不敢怠慢,搶身攔在傀儡師和那笙之間,一把將少女拉到了身後,橫劍護住。
純白色的女子冷然凝視著麵前黑衣的蘇摩,眼裏帶著不退讓半步的狠氣。
“就算不答應方才提出的建議,也不必急著殺那笙吧?”白瓔護著那笙,感覺這個死裏逃生的女孩正在全身哆嗦著用力呼吸,眼裏不自禁地湧出了怒意,狠狠盯著麵前的人,“你恨不得我們空桑人死光也就罷了,幹嗎連中州人都不放過?你瘋了麼!”
真嵐忽地苦笑:原來是白瓔那家夥,自以為是地跑去先和鮫人少主進行了那樣的交涉。
“我若是瘋了,豈不讓你們如願?”片刻的沉默,蘇摩猛然冷笑起來,“你們不是都恨不得我瘋麼?你們這些空桑人!害了那麼多鮫人,還不放過炎汐!”
“少主,少主!”看到這樣反常的語氣,如意夫人終於不安起來,上去拉住他,勸阻,“別這樣……這不能怪那笙姑娘。炎汐命中注定如此吧,你若是殺了那笙姑娘,左權使他……”
“咳咳,咳咳。”在這一番有些莫名其妙的對話裏,眾人沉默下去,隻聽得那笙捂著咽喉不停咳嗽,白瓔微微緊張地拉著她,抬手摸著她的脖子,摸了一手的血——方才蘇摩那樣一勒,勒斷了少女的血脈。
那笙咳嗽著,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最後終於掙出話來:“又不是、又不是我要害炎汐!……你、你好不講理,咳咳!我喜歡炎汐,有什麼、有什麼不可以麼?”
她拚命地咳嗽,捂著脖子上湧出的血。
然而,那樣大膽的表白,卻讓所有人都沉默下去。
“不會有好結果。”蘇摩漠然說了一句,“他是鮫人,而你是皇天的持有者。”
“那、那有什麼相幹!”那笙不服,然而脖子上的血急速湧出,帶走她的力氣,“戴皇天也好,後土也好,和我喜歡炎汐有什麼相幹!咳咳……我就是喜歡鮫人……你好不講理。真討厭……炎汐要叫你這樣的人少主。”
蘇摩眉頭驀然一蹙,怒意凝聚,手指再度握緊。
“別說話。”然而白瓔卻是搶先一步擋在那笙麵前,抬起手絞了一片衣襟,為她包紮頸上的傷口——然而動脈破了,哪裏能止得住。
“太子妃姐姐,他好不講道理……”然而那笙依舊不服氣,微弱地分辯,“你說說……你說說,為什麼……戴著皇天就不可以……鮫人…不可以。”
白瓔抱著她坐下,急速用手指壓住她血脈,開始念動咒術,用幻力凝結她的傷口。
然而盡管這樣、倔強的少女卻仍不肯收聲,一直喃喃:“有什麼……不可以?……汀、汀喜歡西京大叔……慕容有鮫人媽媽和中州的爸爸……為什麼不可以?是不是嫌我沒有鮫人好看?好沒道理……對了,你、你也不是和他……”
“收聲。”白瓔冗長的咒語被她打亂,一彈指,讓倔強的少女沉沉睡去。蘇摩在一邊看著,仿佛瞬間神色有些恍惚,居然沒有再度出手。
可這樣的話,卻讓房內的人相顧失色。
赤王紅鳶仿佛想起了什麼,不自禁地微微點頭,有感慨的表情。慕容修一直神色緊張地看著那邊瞬息萬變的情況,卻無插手之力,此時才舒了口氣。西京看向一角死去的汀,肩膀一震,正在發呆的真嵐幾乎跌了下去,斷手連忙伸出,抓住掉落的頭,扶正。然而空桑皇太子的眼裏,也有詫異的神色。
——皇天挑中的居然是這樣的一個女孩……能力低微,卻有著一雙不帶任何塵垢的眼睛。
或許這就是那隻有靈性的戒指作出選擇的原因。
這個沉積了千年汙垢的雲荒,需要這樣一雙來自外族、一視同仁的眼睛,來重新審視和分配新一輪的格局變更。
“這孩子眼裏,沒有鮫人和人的區分。”白瓔止住那笙頸中的血,抬起頭看了蘇摩一眼,淡然,“莫要嚇著她——看來她是真的喜歡你們複國軍的左權使。”
“……”蘇摩忽然沉默,沒有回答,他肩上的偶人躍躍欲動,卻被他煩躁地一手扯開。
他探著炎汐的體溫,知道這樣驟然的發熱,無疑是因為體內機能的劇烈演變引起,將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因人而異,有的需要兩三個月,有些卻需要一年——很多鮫人一生中都有這樣的一次經曆,然後身體內部不受控製地慢慢變化,從無性別分化為男女。
這樣的經曆,他自己也曾有過。
當年那一場劇變後,被驅逐出雲荒,而一路獨行,尚未到天闕,就感到了身上火一樣的灼熱。鮫人少年還尚自懵懂,不明白為何,身體裂開般疼痛。翻過天闕後終於支持不住,昏亂中,他將自己埋在慕士塔格山腳的雪中,企圖用冰雪冷卻身體內部的熾熱。然而,長時間的昏睡後醒來,赫然發現自己的身體起了驚人的變異。
他終於明白來臨的是什麼。然而沒有人知道那個瞬間他的震驚和絕望。
“一切開始於結束之後。”
——慕士塔格上初遇那個自稱會算命的苗人少女,雪地上扶乩寫下的判詞,那樣昭然若揭地說出了他的”過去”,令他瞬間變了臉色。
如果意誌力能夠起作用,他絕對不會讓自己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可惜一切都無法控製。從開始到結束,都無法以人力控製。
從那個瞬間起,他對於自己這樣的身心,都產生了無法克製的厭惡,從此不再顧惜。
身體和心都不再重要,隨便扔到哪裏都可以——反正到了最後,所有的鮫人、都將回歸於那一片蔚藍之中。然而令他厭惡的是,他必須拖著這樣的身體完成他的夢想,他還要回到這片土地上來,麵對著已經死去的人。冥靈女子站在他麵前,而在她如今平靜的目光裏,他看到的卻是死去了的自己。
所以,一開始看到沒有成為任何一類人的複國軍左權使自己,心裏才會感到由衷的羨慕吧?可惡的是,那些人讓炎汐都為之改變。
“是啊,那笙可從來覺得鮫人比人好。”旁邊慕容修大約猜到了事情的大概,不失時機地插口,“從中州一路過來,她從未對我這個半鮫人說出任何惡意或者輕視的話。左權使和她出生入死,她那樣喜歡炎汐也是理所當然的。”
如意夫人掠了掠鬢發,歎了口氣,輕輕拉了拉傀儡師的衣服,悄聲:“少主,皇天選中這樣的人,看來……也是命啊。我也算閱人不少,這個姑娘看起來的確天性純良。而且,你看西京對於汀、白瓔郡主對於少主……並不是所有空桑人都……”
“住口。”再也不想聽下去,蘇摩冷喝,然而忽然轉過了頭,“不過,一切隨他。自己的事,旁人沒有什麼資格幹涉——”
“啊。”如意夫人聽到這樣的話,心知少主已經不再執意反對,不由驚喜。
“不過,不會有好結果。”傀儡師轉過頭,不想再去理會這樣的糾紛,然而垂下了眼睛,喃喃自語般地吐出了一句話,那森冷的語調、仿佛一句不祥的咒語。
“會有好結果的。”終於將那笙頸中的血止住,抱著失去知覺的少女,冥靈女子抬起了頭,靜靜凝視著鮫人少主,語氣溫柔然而堅定,“會有的——已經不是百年前的那個雲荒了。她會幸福,必然會。”
蘇摩一震,忽然間沉默下去。
“是,會有的。”這個短暫的沉默中,一隻手按上了白瓔的肩膀,沉聲重複,仿佛加重這個預言的說服力,“他們將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遠離一切戰爭混亂,住在珊瑚的宮殿裏,子孫繞膝,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仿佛回應著空桑皇太子這句預言,戴在昏迷少女手指上的皇天陡然閃現一道光芒,映照著那笙宛如嬰兒般的臉。聽到那樣的話,白瓔長長的睫毛一顫,低下頭去,緩緩抬起戴著”後土”的手,覆蓋上肩膀上真嵐的手背。
那短短幾句話勾勒出的景象宛如夢幻,一瞬間仿佛奪去了房中諸多人的神智。
“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那樣的聲音,在在座幾個人心中發出了悄然悠長的回音。
“是、是嗎?……”那樣冷定的意誌力仿佛也被撼動,傀儡師眼神瞬間有些恍惚,不自禁地脫口喃喃問,“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是的。是的。”真嵐長眉下的眼睛是堅定的,許諾般重複,“將來的海國和雲荒,就應該是這樣——那不僅僅是你們鮫人一族的夢,也是我們空桑人如今的夢。而這個夢,蘇摩少主,我希望能經由你和我的手,來一起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