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就已折斷的手臂,將過往一幕寫到這裏的時候,房內所有人都已經屏息。凝視著那移動的蒼白的指尖,空氣仿佛忽然間凍結。
“怎麼可能是這樣?”傀儡師的手有些痙攣地抓著懷中的偶人,顯然手勁太大,阿諾臉上已經有痛苦的神色,但小偶人的眼睛也是直直的,看著桌上那一行行的字,神色複雜。
“說的好!”寂靜中,卻是那笙醒來了,看見一屋子的人都盯著桌上看,還未抬頭看寫了什麼,耳邊卻聽到了真嵐說的最後幾句話,脫口喝采:“那樣的事情是人幹的麼?什麼狗屁皇帝,他算什麼東西!還是那個皇後有誌氣。”
“那笙。”白瓔扶著傷愈的少女,卻默默收了收手,示意她收聲。
那笙聽太子妃的話,乖乖地閉嘴。真嵐看也不看她,斷手繼續在桌上連續寫下下麵的文字,將千年前的真相一字字寫出——
“帝怒不可遏,發兵急追,於九嶷山下與後麾戰,經月不休。後長兄懼禍而暗投帝,後軍遂敗。然後靈力高絕,雖千萬人不可圍。帝親出,與之戰,後奔至蒼梧之淵下,欲開金索而力竭。見帝提劍至,知不可為,乃大笑,咒曰:‘阿琅阿琅,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語畢,斷指褪戒,血濺帝麵,乃死。帝怒緩,解袍覆之,以手撫其額而眼終不瞑。帝忽悲不自勝。乃集白薇皇後之力,鎮於蒼梧之淵下,為龍神封印。自攜後土神戒,罷兵歸朝。依大司命之言建伽藍白塔,獨居塔頂,停息幹戈,終身不複踏足雲荒。”
斷手在最後一個字寫完的時候,緩緩停下。
那是曆史的真相?
那滿滿一桌麵的文字,仿佛一個個都發出刺眼的光來,讓所有人目眩神迷,無法透出一絲呼吸。無論空桑人還是鮫人,甚至作為外來客的慕容修,都一時間無語沉默。
“往世錄……白薇皇後本紀第十二?”終於,白瓔第一個喃喃出聲,打破了寂靜,“那個缺失的第十二章?”
“不錯。”真嵐的眼睛是黯淡的,看著白族的王者,“是你所看的那卷往世錄缺失的那一章……所有天下流傳的《六合書?往世錄》,都沒有那一章。”
頓了頓,仿佛歎息般地,空桑的皇太子補充了一句:“這一章是禁忌,曆代以來,雲荒大地上隻有繼承王位的人,才能看到。”
“既然要抹去,為何不徹底一些?”蘇摩的神色是隨著那一段文字的陸續寫下,而變幻了無數次。然而到最後,激烈變動的眸子裏,還是陰暗和猜疑占了上風,傀儡師冷笑著置疑這一段由空桑皇太子複述出來的曆史:“偏偏還要讓曆代皇太子知道,豈不可笑?”
沒有旁證的曆史,中間隔了幾千年的歲月,如何能由一人之言確定。
“那是一個告誡和懲罰……”然而,大約料到了無法取信於鮫人的少主,真嵐沒有立刻反駁,隻是解釋,眉宇間忽然籠罩上了看不到底的抑鬱和悲涼,“星尊帝暮年性格大變,種種做法相互矛盾——他放棄了自己擁有的不老不死的力量,並剝奪了子孫後世同樣的權力。他立下規矩,讓世代空桑皇帝必須以白族女子為妻,卻讓他們記住千年前的內亂……”
說到這裏,真嵐忽然微微笑了起來,眉目間帶著冷嘲:“他在告誡那些流著他血的後裔:要提防身邊的皇後!畢竟力量不曾消滅,尚在蒼梧之淵封印著。這個秘密是一柄懸在頭上的利劍呀——在皇帝們眼睛能看到的土地上,是不可能讓和空桑帝王之血對等的人存在的,哪怕那個人是皇後……”
“那麼,為何又非要迎娶白族的女子為後?”白瓔聽得呆了,喃喃,“那不是刻意要造就曆代無數相互猜疑的怨偶?”
“那應該是懲罰。”這一次,出乎意料回答的卻是蘇摩。傀儡師空茫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極其遙遠的地方,露出了洞察的微弱笑意,脫口回答。
真嵐閃電般看了鮫人少主一眼,對於他這樣快就能明白星尊帝行為背後的意圖,微微感到詫異,然而還是點了點頭,低聲回答:“是懲罰……殺死白薇皇後的罪,對星尊帝來說是永遠無法釋懷的,不會因為肉體的消滅而消弭——懲罰將會落到流著他的血的後裔身上,無論幾生幾世。而星尊帝相信輪回,他等待著蒼梧之淵上,那柄被封印的高懸利劍落下的一天。”
說到這裏,空桑皇太子忽然間笑了笑,拍拍白瓔的手:“而這一天,已經快到了。”
“百年前眼看著你從伽藍白塔上跳下去,刹那我想起的就是斷指還戒的白薇皇後。”真嵐轉過頭,當著這麼多人的麵提起了那一件讓空桑人和鮫人都感到尷尬的往事,眼睛裏有奇異的光,第一次對妻子透露出深心裏埋藏已久的秘密:“所謂的白薇皇後轉世,恐怕是大司命當時為了遏止青王繼續擅權的借口,但是……你可能真的是後土選中的人。”
那個瞬間白瓔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心底不知怎地有說不出的恐懼。
千年前為了海國、白薇皇後與星尊帝拔劍相向,戰死蒼梧之淵;千年後為了一名鮫人少年,空桑最後一位太子妃背棄了帝王之血,從塔頂縱身躍下,在沉睡中任憑空桑覆滅。
那是命……難怪真嵐一直這樣安慰她。
“星尊帝和白薇皇後?誰要像他們一樣!”——那時候真嵐語氣中同樣的恐懼和厭憎,居然就是來源於此。深知內情的他,是在極力對抗著頭頂的命運之翼投下巨大陰影。
“真嵐。”不由自主地,她低低叫丈夫的名字,用些微顫抖著的手,覆上他同樣冰冷無溫度的斷肢,握緊。
忽然間,又是無語。
聽到了千年前的秘史,室內諸人都是久久沉默,各自想著心事。
蘇摩空茫的眼睛一直看著桌麵上那一行行字跡,俊美無儔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暗夜裏,時間無聲滑過,桌麵上蘸著水寫下的字悄然蒸發,慢慢消失不見。
然而,那些字句卻仿佛烙鐵一樣印入了傀儡師心底,讓他不自禁微微發抖。
他相信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不知道為何,心裏有個聲音一直一直在告訴他,桌子上正在消失的字跡、描述的是千年前真實的曆史——那個聲音,居然不是平日裏一直纏繞著他,不肯片刻消停的阿諾的聲音,而是另外一個響起在深心裏,低而沉的回聲。
“是真的。”
那個聲音說,反複地說,一直到他的神智開始散漫和迷亂——刹那間,他的雙臂交錯著回過肩去,手指有些痙攣地抓緊了後背的衣衫。
火一樣的灼熱……又來了,在每一夜身體裏的血冰冷到凍結以後,就開始沸騰,仿佛有地獄的烈火在背後灼烤著他的心肺,體內有莫名的力量絞動著。
“是真的。”那個聲音繼續說,聲音震響在他魂魄深處,帶著無可形容的壓迫力,“相信他!——相信空桑人!”
蘇摩有些煩躁地搖著頭,為了避開旁邊諸人詫異的眼神,踉蹌著退到窗邊。然而手指剛一抓到窗欞,木頭就在瞬間無聲無息地粉碎——在他再度抬起手的刹那,懷中的偶人忽然間出手,在他手指敲擊到窗欞之前,拉住了他戒指上的引線。
阿諾的眼睛裏,帶著說不出的神情:憤怒、惡毒以及一絲絲的無奈和絕望。
然而那個偶人的手還是直直伸在那裏,哢噠作響的關節僵直著,拉住了傀儡師的手。然後抬起了眼睛,一雙仿佛玻璃珠子一樣的眸子定定看著蘇摩,那樣詭異的眼睛讓人看了不寒而栗。
蘇摩空茫的眼睛裏,陡然閃過奇異的神色變化,仿佛屈服似的吐出了一口氣,用手抵住窗欞,用力地。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麼說來,白瓔是白薇皇後的轉生,才會……
怎麼會是這樣……
那個瞬間,曾狂妄到以為自己可以”對天拔劍”的傀儡師用手抵住額頭,忽然在自己的掌心無聲地微笑起來——居然一切都歸結於宿命……到最後,把一切都歸結於宿命!多麼可笑的事情!非要將這一世的所有愛憎都找出個理由來,跟虛無飄渺的往事對應。
這世上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和無緣無故的愛?
可這一世的人,並不是前世死去的人手中的傀儡……他不要被那些死人操縱。
讓什麼宿命見鬼去吧!無論他愛誰,他恨誰,都是這一世這一刻活著的”他”的意誌,並無關於任何前代枯骨——星尊帝、白薇皇後、海皇、龍神……那些傳說中的東西,都無法左右他的內心。
“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沒有回頭,鮫人少主的眼睛看著黎明前的黑夜,似乎不帶任何情緒起伏的開口,“結盟的事情,如果複國軍左右權使都不反對,可以商榷。”
那樣事關重大的一句話,在他口中說出來,卻是淡漠如客套寒暄。
房中諸人臉色都是一變,各自有複雜的神色。
作為空桑方麵,皇太子和皇太子妃執手迅速交換了一下目光,因為傀儡師這樣的鬆口,眼裏都有欣喜的光芒,赤王和藍王也是長舒一口氣;如意夫人嘴角浮出了笑容,暗自用絹子擦了擦額角的冷汗;甚至作為外人的兩名中州人,慕容修和那笙,都喜不自勝。
“好啊好啊!蘇摩你終於說了句像樣的話……你們都是被滄流帝國害的,早該一起聯手打架了。”那笙顧不得繼續盯著炎汐看,拍手叫了起來,顯然白日裏那一幕讓她至今無法忘記,“早上西京大叔就和你們一起跟風隼打了一次,以後如果各顧各,可能就打不過了喔。”
“就是因為西京大人對我說過的那句話。”蘇摩回過了頭,空茫的目光投注在空桑名將臉上,然後緩緩凝聚,傀儡師忽然間微微俯身,“你說要代替汀來實現海國的夢想……非常感謝閣下這樣的話。讓我百年後再度看到了空桑名將的風範。”
西京愣了愣,顯然對於蘇摩那樣的恭謹顯得有些無措,隻是抓抓頭發苦笑:“啊……什麼呀,那麼多年前的事再提起來……”
百年前,為了阻止空桑貴族對鮫人實行報複性的屠殺,這位當時的名將就不惜冒了身敗名裂的危險,將水牢中囚禁的數千鮫人從伽藍城放走——然後,觸犯空桑律法的西京被褫奪了一切,放逐出帝都,成為一名一無所有的遊俠兒。
“鮫人並不是善忘的民族。”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蘇摩的眼睛裏,卻是有刻骨的仇恨一掠而過,但是傀儡師的語氣卻平靜,“我們同樣記得每一位在滅頂之難中幫過我們的人。正因如此,如今我們可以試著相信——”
“如果有閣下和……”直起了身子,蘇摩空茫的眼睛掠過一邊冥靈女子的臉,“太子妃,兩人聯名擔保的話。千年後,我們鮫人可以試著相信空桑人。”
“我保證,我當然保證。”白瓔脫口喃喃,神色欣喜而堅定,“我們空桑人一定會守約——至少,我會盡力確保我們這一邊守約!”
蘇摩沒有再看她,茫然的視線落在西京身上,似是詢問,嘴角慢慢浮出一線笑意。那個瞬間,空桑劍客忽然間有一種黑暗逼迫而來的驚悚和詫異,不知為何心裏便是一陣冰冷。
“師兄?”那樣的關頭,卻長久不見西京回答,白瓔忍不住脫口低喚了一聲,將他驚起。
西京恍然回過神,心裏不知如何有些寒意和不自在。然而在諸人的目光下,隻是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卻知道這一諾,便是如山重。
結盟這樣的大事,鮫人少主卻隻是詢問自己的妻子和屬下,並不曾問過真正可以決定空桑國務的皇太子一句。然而這樣明顯的不敬之下,真嵐的臉色卻絲毫沒有改變,此刻,聽得兩人都已經作出了承諾,他才趁著這個空檔開口:“空桑必不負約,隻希望能與鮫人聯手,各自奪回各自所有的東西。”
“好,時間不多,我們就來細細說一下如何才算是‘聯手’。”蘇摩看也不看外麵,卻感知到了日夜交替的來臨,知道一行人即將返回無色城,也不拖泥帶水,開口冷冷道,“空桑須放回龍神。既然開出了那樣高的條件,那麼,作為代價,你們需要我們做什麼?”
真嵐的眼神再度掠過蘇摩無神的眼,帶著微微的詫異——一說到正事,這個傀儡師就完全沒有平日裏目空一切的冷漠桀驁,而帶著敏銳和迅速的反應。這個鮫人少主,果然是不可小覷的……真的是海皇的化身?那天下獨一無二的最強的帝王?
傳說中,在天地初開的時候,天下本來沒有雲荒,也沒有中州,全部覆蓋著海麵……目所能及,都是海皇的領土。可惜萬年後滄海桑田,海國竟衰弱到如此。
“我要我的左足。”驀然間,空桑皇太子開口了,“在南方鏡湖入海口,那個號稱深六萬四千尺、可以埋下一座伽藍白塔高度的鬼神淵底下。”
“果然。”聽到那樣顯然深思過提出的交換條件,蘇摩驀然笑了起來,“很對等的難度。”
“世上除了你們鮫人,誰也無法從那麼深的海底將那個封印的匣子取出。”空桑皇太子斷了的右手在虛空中劃了一個符號,麵色凝重,“我需要我的左足,你們需要龍神的庇佑,我們可以相互交換力量——如果有朝一日滄流帝國覆滅,無色城亡靈重見天日之時,便是鮫人回歸碧落海之日。”
“好。”想也不想,鮫人少主點頭答應,“如違此誓,如何?”
“如違此誓,不得好……那個,死……”真嵐忽然間有些遲疑——本來想說一般化的“不得好死”“死無全屍”之類的,猛然想起已經是這種狀態,就忍不住口吃。恍然明白空桑皇太子想說什麼,雖然是臨大事之時,全體氣氛肅穆,大家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蘇摩也笑了,然而那樣微微彎起的嘴角卻是帶著說不出的冷意和詭異。見真嵐口吃,便淡淡然接了下去,替他補完:“如違此誓,星尊帝之昨日,便是你之明日。”
傀儡師揚著頭,眼裏的光芒隱秘而冷酷。那樣冰冷和惡意的話,讓所有正在笑的人頓時無聲,相顧失色。西京陡然間明白了方才自己失神的原因,不自禁地握緊了手。
“好,”然而空桑皇太子卻也揚起了頭,看著傀儡師的眼睛,毫不遲疑地回答,“若違今日之約,星尊帝之昨日,便是真嵐之明日!”
“擊掌為誓!”蘇摩終於微笑,伸出了手,手指上奇形的戒指奕奕生輝。
“擊掌為誓。”斷手驀然從案上躍起,重重擊向傀儡師蒼白修長的手。
“啪。”輕輕一聲響,卻仿佛驚雷回蕩在所有人的心頭。
相擊的刹那,蘇摩和真嵐的手相互握緊,似乎手心握著的是有形有質的諾言,用力得要將其壓入各自的骨中,以免遺忘。
“好啊好啊!”在雙手交握的一瞬間,那笙忍不住叫了起來,歡喜,“好厲害!”
隨著她拍手喝采,少女手指上的皇天折射出了一道雪亮的光。
風從伽藍白塔頂端無聲掠過,帶來雲荒大地四方的氣息。
“小謝,你聞到了麼?血和火的味道……”在東方的風吹過來的時候,巫即蒼老的臉從黑袍底下抬起,在風裏閉著眼睛,問身邊的弟子巫謝。
年輕的學者巫謝,還沒有修習到千裏外遙感的幻術水準,然而此刻,他卻是確確實實聞到了風裏帶來的血和火的氣息,淡淡的,帶著焦臭和腥味。從極遠極遠的東方而來,穿過氣流層,來到數萬尺高的伽藍白塔頂端。
“桃源郡夷為平地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不過——”嗤笑的卻是國務卿巫朗,這個主持著滄流帝國日常政務的長老眼裏有忍不住的譏諷,看向一邊端坐的大將軍巫彭,“戰無不勝的彭大將軍啊,這一次你還有何話可說?你的人在桃源郡把事情搞砸了,不但沒有抓到皇天持有者,還損失了三架風隼!這回你如何交代?”
巫彭高大的身子在黑袍底下也微微一震,顯然雖然戰功顯赫,這次的挫折也是他所料不及的——派出了年輕一代將領中最出色的雲煥,還帶著十架風隼,隻為追捕一個帶著皇天的少女,卻居然無功而返。
“我說過不能派雲煥那小子去嘛,讓飛廉去不更好?”旁邊,看到大將軍一時啞口無言,巫姑桀桀笑了起來,手中腕珠不停起落,忽然間眼神如同刀子,剜了一邊的另一位女長老一眼,“他可比雲煥能幹多了,隻可惜他沒有那麼硬的裙帶呀。”
巫真沒有說話,隻是抬起深藍色的眼睛看了巫姑一眼。然而那樣靜謐的眼神裏,卻有讓長老都畏懼的某種力量,讓巫姑終於不敢再繼續嘮叨。
雲煥是巫真的弟弟,這是十巫都知道的事情——巫真本名雲燭,是從冰族二十萬純種子民裏挑出的聖女。她出身低賤,來自於最外層貧民居住的鐵城,從十五歲被選中起,就獨居在伽藍白塔頂上,一邊觀測星象來預知吉凶災禍,一邊侍奉神殿內從不露麵的智者,一直到她三十五歲卸任。卸任後,她便去掉了”雲燭”這個世俗的名字,遵循智者的旨意,以前代聖女的身份進入了元老院,成為十個最接近權力中心的長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