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定盟(3 / 3)

據說這個前代聖女非常得智者的歡心,因為她在白塔頂上整整停留了十五年。

按例每一任聖女都隻需擔任十年的時間,任滿便可以從白塔上回到人間,回複平民女子的生活——智者的生命似乎是永久的,百年前帶領冰族獲取雲荒之時,和百年內他垂簾支配滄流帝國期間,似乎絲毫不見他有任何衰弱疾病的時候。即使十巫,也隻能從智者含糊不清的語調中,分辨他是否有衰老的跡象,而始終無法見其一麵。

巫鹹是最老的神官,在冰族進入雲荒和空桑人開戰起,就一直跟隨智者大人左右,然而,即使是元老院的首座長老,也不曾見過智者本人。

唯一見過的,隻有曆代聖女。

然而每一代的聖女在離開伽藍白塔,雙腳踏上雲荒土地之前,她們便必須喝下一種名為“竊魂”的藥物,失去十年來在白塔上的一切記憶。那是智者的命令,無人可以違抗。——那些掌握了滄流帝國最高深觀星術的少女,在回複平民生活之時,就徹底忘記了一切。

百年來,莫不如此。

唯獨例外的就是巫真……巫真雲燭。她不但保留著二十年侍奉智者左右的一切記憶,並未曾喝下竊魂,然後重歸紅塵,而且以“十巫”的顯赫身份,繼續留在了伽藍白塔之上。她的妹妹:雲焰,以十八歲的年紀成為新一任聖女;而她的二弟雲煥,也成了征天軍團裏最受器重的年輕將領。

——雲家三兄妹因此而顯赫,成為帝都最炙手可熱的家族。

然而,雖然成為了十巫之一,這個保持著三十多歲麵貌的秀麗女子卻長久地沉默了下去,從未開口說過一句話,隻用簡單的動作來對她不得不表明態度的事情做出決定。

此刻,麵對著對自己親兄弟的指責,她卻沒有說話,眉宇間籠罩著淡淡的愁,看了一眼因此受到壓力的大將軍巫彭——無論如何,這一次雲煥失手而回,巫彭將會受到內來自於十巫,外來自智者的指責罷?

“雲煥那樣快被提拔為少將,本來就缺少實際的錘煉——講武堂考核的成績不能代表實戰中他的能力。此次失誤,用人之人也須擔起責任。”國務卿巫朗本來就和大將軍不和,抓到了這個錯,更加不肯放過,也不在意旁邊巫真的目光,理直氣壯地指控,“而雲煥少將此次犯下如此大錯,必須按軍法處置!”

軍法處置。

這四個字仿佛利劍刺入巫真心裏——滄流帝國刑法嚴峻,而征天軍團的軍規更加毫不容情。五戒十二律中,就寫明“辦事不利、貽誤軍機者,斬”。

女長老臉色迅速蒼白,張了張嘴,可能多年的沉默奪去了她言語的能力,雖然滿麵急切,卻依舊沒有出聲。

巫彭迅速看了巫真一眼。然而自己也麵對著這樣無可推卸的責任,戰功彪炳的大將軍看著言談縱橫的國務卿巫朗,以及隨聲附和點頭表示讚成的其餘幾名長老巫羅、巫禮、巫姑,眼裏忽然有了冰冷的笑意。掃視著眾人,他開口了——

“巫禮,你向來負責帝國與屬國之間禮節溝通,而此次征天軍團出兵桃源郡追捕空桑遺黨,你有沒有及時通知高舜昭總督?如果不是缺少澤之國當地軍隊的協助,此次未必就不能抓住皇天的持有者!”

司禮官巫禮怔了怔,想起自己果然未曾盡力,一時啞然。

“還有,巫朗……我聽說往北方試飛的伽樓羅金翅鳥,似乎再次墜落在砂之國了?”眼睛掃過變色的巫禮,巫彭看著對麵的國務卿,嘴角有一絲冷笑——這樣大的失誤,可瞞不了他這個天下大元帥。果然,國務卿巫朗的臉色也是一陣白一陣紅,說不出話來。許久,才勉強開口分辯:“伽樓羅……伽樓羅本來就很難操控,試飛失敗也是不可避免的。”

“那可是第十次失敗了。”巫彭沒有認同這樣蒼白的辯解,軍人的臉上有怒意,“不可避免?什麼不可避免!——征天軍團五十年前就擁有了了‘風隼’和‘比翼鳥’,而‘伽樓羅’居然幾十年下來都無法成功。十次失敗!多少人力物力就墜毀在砂之國的荒漠裏!”

國務卿巫朗負責此事,已經有將近五十年。而這五十年裏,十次試飛伽樓羅均告失敗,的確也是他麵目無光的一件事——如果說巫彭此次用人不當要追究責任,那麼他多年來無法讓金翅鳥上天,豈不是更加辦事不利?

有些訥訥地,能言善辯的國務卿也低下頭去。

“而且,這一次伽樓羅墜毀也罷了,上麵那一顆純青琉璃如意珠如果失落,看你如何在智者麵前交代。”看到對方氣焰低落,巫彭繼續冷笑著追擊。

純青琉璃如意珠,是滄流帝國從空桑帝國那裏奪來的至寶之一,傳說是七千年前星尊帝琅玕擒住龍神時,取下的龍珠,蘊涵著極大的力量。而伽樓羅構造複雜,不能光憑伽藍白塔高空掠下之勢支持所有機能,因此,在設計的時候,將這一顆純青琉璃如意珠嵌入了伽樓羅內部,以龍珠上的靈力,作為支撐這一曠世巨大機械的力量之源。

以超自然的靈力引發機械力,這樣匪夷所思的構想,來自於神殿內那個神秘智者的意圖。

“伽樓羅的力量是比翼鳥的十倍,風隼的五十倍。那樣大的力量,即使製造出來也很難有人能操控。”旁邊,一直漠然翻看書卷,不理會同僚唇槍舌劍的學究巫即終於開口,頭也不抬地指出關鍵所在,“一般的鮫人傀儡根本無法勝任駕馭者的位置,而讓帝國軍人坐上操縱席,以人的反應速度,更遠不如鮫人一族。”

“是啊,是啊。”聽到一向散淡的巫即居然開口為自己辯解,國務卿連忙應合,帶著感激不盡的表情,“所以伽樓羅很難試飛成功,也是當然的。”

“未必。”學究將書卷合上,赫然是一冊《營造法式?征天篇》——那是神殿中智者的手筆,那個神秘莫測的人在開國之初,就一手勾出了那樣驚動天地的機械,讓冰族所有人歎為觀止。作為十巫中專攻機械力的長老,巫即散淡的眼神抬起,忽然間看了旁邊的巫羅一眼——

“十次墜毀中,有六次是因為鋁鐵煆合部分燃燒引起,而舵柄無法負荷扭轉的力量,也有斷裂的跡象——可見材質上瑕疵很大,應該同時從原料上尋找原因。”

一語畢,一直圓滑地不主動發表任何意見的巫羅也震了一下,胖胖的臉上有些微不自然的表情——作為掌管帝國國庫的長老,巫羅同時也是葉城商會的會長,手中握有滄流帝國一切財務往來的大權,當然,負責從葉城采購物資投入軍團機械研發的也是他。

經常於葉城那些巨賈富商打交道,巫羅幾十年來也變得肥的流油。

然而,這次巫即的話,忽然間就擊中了心懷鬼胎的商會會長。

一時間,白塔頂上的”十巫”都沉默下來。

“嗬嗬,大家不要相互過意不去。”最後,還是最年長的巫鹹出來打圓場,這個開國時期的長老在百年承平的歲月裏,已經被磨得宛如最圓滑的石頭,“我看這樣處理好了——追捕皇天的事無論如何耽誤不得,但是我想恐怕得出動比翼鳥,再讓巫抵親自帶著去——反正他現在正好去了九嶷王的封地,做例行拜訪,就順道前往澤之國吧。”

“至於雲煥少將的處分麼……”說到這裏的時候,首座長老沉吟了一下,巫彭和巫真的臉上都閃過了急切的神情。

“雖然是犯了大罪,但是畢竟是年輕人麼……嗬嗬,要給他個機會。”巫鹹拈著白須,眼睛裏卻閃著銳利的光,點點頭,“將功補過,讓他去北方砂之國、將墜毀的伽樓羅和純青琉璃如意珠找回來,擔任下一次的試飛之職吧!”

“什麼?”脫口驚呼的是巫彭,巫真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個字。

“好,好,長老處置得好。”巫朗、巫羅點頭讚同,巫姑也掩著嘴笑,隻有學究巫即和他的弟子巫謝不曾表態。

“那不是讓他送死?”巫彭不服,拍案而起,“明明知道伽樓羅本身有問題、難以操控,而雲煥少將又已經在此次戰役裏失去了他的鮫人傀儡——怎麼可能讓他去試飛伽樓羅?!”

“如果按軍法處置,那便是斬首!”巫鹹沒有理會大將軍的抗議,隻是拈須慢慢道,眼神凝聚,“我已經給他機會——而且,如果能成功,他便是伽樓羅擁有者,千萬軍人中最高戰鬥力的戰士!那難道不值得他用命去一搏?”

巫鹹再也沒有和稀泥的耐心,冷冷叱問,讓巫彭沉默下去。

巫真首先低下眼睛,默默點頭,認可了首座長老對於自己弟弟的處置。看到巫真都沒有反對,其餘十巫便各自點頭,達成了一致。

“好,當務之急,立刻讓巫抵直接從九嶷前往澤之國,將皇天攜帶者抓獲。”巫鹹吐了口氣,發現自己也有點心力交瘁,緩緩總結此次爭論的最後結果,“巫彭,請你派出征天軍團‘九天’東北‘變天’和北方‘玄天’兩支,由巫抵指揮——巫禮,你需立時與高舜昭總督取得聯係,令澤之國無論如何都要協助我們抓獲皇天攜帶者!不惜一切代價。”

“不惜一切代價”,這六個字是什麼意思,在座十巫都明白,然而沒有任何人臉上有一絲反對的神色,隻有最年輕的巫謝低下頭去,用細長的手指翻閱那一冊《營造法式》,手指微微有些顫抖,似乎想要說什麼,卻被太傅巫即蒼老幹枯的手按住。

“是。”被點到名的巫師紛紛領命,然後,似乎是要終席的時候,巫彭沉吟著,還是沒有太大把握地說出了一句話:“各位,雲煥回來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情況。他說有一個鮫人,赤手撕裂了風隼……”

“赤手撕裂風隼?”幾乎是異口同聲的,其餘十巫低低脫口,驚呼。

“一個鮫人?”巫姑轉著腕珠的手頓了一下,然後忍不住桀桀繼續笑了起來,“你說皇天持有者乘我們不備,擊落一台風隼也罷了——一個鮫人……雲煥少將此戰失利,若要開脫自己、也要編個好點的理由吧?”

“不可能。”一直都不大開口的學者巫即也出聲了,皺眉,“一個鮫人,怎麼可能?”

連最博學的巫即都那樣說,讓本來自己心下也有懷疑的大將軍有些遲疑起來,喃喃:“也是……翻遍名冊和丹書,根本找不到會有這樣強力量的鮫人——複國軍左右權使也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力量……”

“不過,最近桃源郡一帶似乎鮫人出沒很多,怕是複國軍死灰複燃。”然而,巫鹹為了穩妥起見,依舊吩咐,“巫羅,你去葉城打聽一下,是不是複國軍最近醞釀什麼行動?”

“是。”胖胖的巫羅點頭領命,然而眼裏也有不屑的冷笑和狂熱,立馬想起了自己掌管的商會得到的好處,“那群複國軍該不會又來找死吧?——如今東市裏鮫人奴隸可是緊缺呢,二十萬都買不到一個!這下可送上門了。”

“巫羅。”喝止的卻是巫鹹和巫真,聽到這樣的描述,兩名長老同時厭惡的蹙眉,“不要在我們麵前提這麼齷齪的事情!”

“啊嗬嗬嗬……抱歉抱歉,各位我先告退了。”商會會長巫羅打著哈哈,一邊躬身,一邊退了下去。

火把嗶嗶剝剝的燃燒,在牆上投下奇異扭曲的影子。

隱約有不間斷的聲音傳來,起初聽不出是什麼,聽得久了,才知道是不知何處的犯人的呼號聲,含糊嘶啞,已經不似人聲。然而這個囚室裏,隻有水從石砌的牆上一點點凝聚、滴落,那清晰的滴答聲,機械而無休止地折磨著人的聽覺,讓人幾乎發瘋。

冰冷而平整的石頭地麵上,寒意似乎絲絲縷縷的透入骨中。在單人囚室的一角,一個年輕男子垂目而坐,火把在他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高而直的鼻梁將臉分割為明暗兩麵。在這空無一人的囚室內,盡管手上戴著沉重的鐵索,這個人卻一直保持著肩背筆挺的坐姿。

那一望而知是出自於滄流帝國軍隊中的標準舉止。

昏暗冰冷的石頭囚室內,忽然間有鐵柵打開的刺耳聲音,一重重從遠而近。

“到你了。”獄官的聲音一如石頭般冰冷平板,打開了囚室的鐵門,對著坐在一角的待罪軍人招呼——門一開,外麵行刑室中的慘叫呼號更加清晰地傳入,聽得人毛骨悚然。

然而年輕軍人毫不遲疑地站起,肩背挺拔,向著門外的行刑室走去。

“這邊。”在年輕軍人即將轉向行刑室方向的時候,獄官才開口,指了指通向另一側外庭的通道,麵無表情地打開他手上的鐐銬,“恭喜少將,你被開釋了。”

年輕的少將反而一怔,有些遲疑地立住腳——滄流帝國的刑法,征天軍團的戒律,他知道的再清楚不過。所以也明白自己此次出征卻沒有完成任務,回來後麵對著的是什麼樣的處分。畢竟事關皇天,即使是巫彭大人,也未必能讓他順利開脫。

然而,年輕軍人剛遲疑著回頭,就看到了站在外庭門口的黑袍長老——巫彭雖然親自前來迎接自己最看重的部下出獄,但看到雲煥卻沒有說一句話,就徑自轉過了身走出去。多年來跟從這個帝國最高將領左右結下了默契,少將並沒有多問,便默默跟在了元帥左右。

“元老院決定給你一個機會——”自顧自往前走著,巫彭的臉在黑袍下沉如水,轉達最高的意見,“你即日起立刻出發去砂之國,尋找墜毀的伽樓羅金翅鳥,並負責進行下一次的試飛。”

伽樓羅的試飛又失敗了?那樣的詫異在帝國少將心中一掠而過,然而雲煥隻是不動聲色地低下了頭,回答:“是,元帥!”

“聽說你的鮫人在這一戰中死了。”巫彭帶著獲釋的雲煥一路往外走,已到了外庭中。

然而這樣一句話,卻讓從頭到尾都沒有一絲神色變動的帝國少將,眼睛裏黯淡了下去:“是的。瀟最後落到了敵方手裏。”

“那真是可惜了。”巫彭淡淡道,“那個鮫人雖然不是傀儡,但是非常優秀,死了就找不到第二個了。”

“是。”雲煥低下頭,淡然回答。

“我勉強在整個征天軍團裏麵,給你找來了新的傀儡——你總不能一個人去駕馭伽樓羅。”走到了外庭,帝國元帥的腳步忽然停下了,巫彭的手從黑袍下緩緩抬起,指向跪在庭前的一個鮫人,“湘,你的新主人。”

“主人。”聽得吩咐,鮫人少女立刻對著站住的滄流帝國少將俯首,額頭碰上了他的腳麵。

還是第一次遇到鮫人傀儡這樣的舉止,雲煥下意識地退了一步。鮫人少女卻依舊機械性地叩下頭去,光潔的額頭叩上了堅硬的石階,滲出血跡。

“雲煥,這就是你的新搭檔——你要盡快習慣,沒有多少時間了。”顯然留意到了少將這樣的短時間的無措,巫彭的聲音嚴肅起來,“湘是征天軍團裏麵最好的一個傀儡,反應速度、判斷力、反射時間都是一流的。她本來是飛廉的傀儡,在‘鈞天’部裏麵駕馭比翼鳥鎮守帝都。”

“飛廉?”陡然間想起了講武堂大比武之時,被自己最後擊敗的同年戰士,雲煥不禁一愣,知道如今這個年輕人也是征天軍團裏麵赫赫有名的精英,脫口,“他……他怎麼會同意讓湘過我這邊來?”

“不過一個鮫人傀儡而已,他不會介意。試飛伽樓羅是軍中頭等大事,他怎麼敢阻撓。”巫彭淡淡道,目光忽然停在年輕下屬臉上,隱約含了深意,“而且湘是一個傀儡,改個主人對她來說根本不是問題——你看,有時候用了傀儡蟲的鮫人,反倒有好處。”

“是。”少將低下頭去,驀然間不敢對視元帥的眼睛。

“好自為之。”一直到巫彭自顧自離去,雲煥才抬起頭,看到了一邊跪著的鮫人傀儡。湘的眼睛是沉沉的深碧色,毫無亮光,幾乎看不見底。

那是沒有神智的眼睛,完全不同於瀟以前的樣子。

“湘。”有些不確定地,他開口,喚了本屬於飛廉的傀儡一聲。

“主人。”毫不遲疑地,那雙無神的眼睛抬起來,看向他,恭恭敬敬地回答。

“跟我去砂之國吧。”雲煥長長吐了口氣,喃喃道,“但願我們能活著將伽樓羅飛回帝都。”